一头困兽。良久,他缓缓说“你如何知道我没有证据。”
    西淮似笑非笑,悠然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谁在乎。”
    银止川却看着他,蓦然说
    “你不像小倌。”
    “我本不该是小倌。”
    西淮说。
    他望着孔雀蓝的天际,侧容看上去冰冷而优美,像某种被迫远离了故乡的鹤,轻轻说
    “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西淮。”
    西出阳关的西,秦淮夜泊的淮。
    他说“银止川,我是金陵人氏。”
    银止川久久地望着他,没说话,西淮却笑了一下,转身,缓缓往回走去。
    只剩下一个消瘦伶仃的背影。看上去冷清又寂寞。
    西淮回了房,安静地点了一盏灯。
    灯是金玉多枝灯,很繁复贵重的样式,以前西淮家也用过。
    秦淮一带,很多人都点这样的灯。
    西淮那时候年纪小,看着这样一点点亮起来的光芒,觉得十分欣喜喜欢,走到何处都要带着
    连他父亲被贬,全家流放沧澜时,也央求母亲,在有限的行装中放入了这样的一盏灯。
    “娘,为何我们要走”
    那时他站在空荡荡的大院子里,仆从奶妈都已经遣散了,只有他和姐姐,留在父母身边。
    父亲还在一沓沓地往箱箧里搬书,四书五经自然是要的,周易中庸也放不下,再看看九歌九章,心中也十分不舍。最后收拾了一个下午,父亲也没有收拾出到底要带走哪五箱书。
    “书,还要看书”
    母亲看着犹豫不决的父亲,突然哭出了声来,嘶声哭道“若不是为了书,我们家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父亲不说话,只是抚着怀中的古籍,眼睛里偏执又柔和。
    “若是嫁与打油郎,白丁文字识不得,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母亲哭道“叶清明,我恨不能你从未读过书”
    但是,叶清明,怎么可能没读过书
    那时,年幼的西淮想。
    他的父亲,是整个金陵最负盛名的“叶家郎”,应试春闱那一年,是全年的魁首。
    往他们家族谱往上数,到他父亲这一代,已经有六个状元了。
    那时,叶家在整个金陵,都是赫赫有名的书香门第,提起来时,无人不是羡艳钦叹的眼神。
    因为才华横溢,又从来不拉帮结派,圣上认为这叶清明是个“老实人”,令他去修国史。
    但是老实人,有时候也是会出问题的,尤其是在这时常不得不需要“圆滑”的朝堂。
    “君上怎么说,你便怎么修就是了,你耍滑头瞒得过去么”
    母亲哭道“世道,早已经就是这样一个世道。入了仕,摸爬滚打不过混口饭吃,人活一辈子,你活得那么难做什么呀”
    那一年,已经是云华十六年,是现今新帝父亲在位的最后几年。
    天下大旱,灾荒四起,饿殍于野,无处不是哀叹的黎民苍生。
    然而,在这样的境地下,先王令著作郎们记国事,要求他们称“四海升平,海晏河清。成文帝乃千古之贤帝也。”
    叶清明问“栖灵峰以西北,饿殍两万余人,当如何”
    先帝说“未有此事。”
    叶清明又问“去年洪灾溺亡七千余人,又当如何”
    先帝说“同样未有此事。”
    叶清明困惑地看着高高在上的君王,心里有许多想不通的问题。
    他后来回到家,伏案想了一整夜,在书房里抚摸着先人们留下的古籍记载,那些铺垫着这个国家文明来路的薄薄轻纸,终于想通了
    “读书人,不能愧对于书。”
    西淮的父亲是个读书人,也没有别的本事。不过一身弱骨,和一颗读书人的良心。
    他不能像战士们上边疆打仗,只能守住自己手中的那杆笔。
    半年后,叶清明遭人检举,告他私记国事,叶家抄家,举家发配沧澜。
    沧澜是个边陲的小城,很靠北边,介于燕启和盛泱的边境。
    一年有三个季节都很寒冷,只有六七月份是温暖的。
    但即便此,西淮对童年的记忆依然是美好的。
    因为他们一家四口在一起,姐姐开朗活泼,母亲娴雅温柔,父亲教他吟诗作对。
    他从秦淮来到而来这极北的沧澜,但是依然像一个书香门第叶家的公子那样长大。
    “颜儿,昨日的中庸记住没有”
    每日吃过饭后,父亲都会在那个又小又破的院子里教西淮读书。
    叶清明熟读所有经书,有些没带过来的古籍,就沾水默写在地上,让西淮在水迹干涸前记住。
    西淮像他的父亲一样,对文字有种天然的敏锐,几乎过目不忘。
    十岁之前,就已经读完了四书五经,中庸周易,以及所有的经典古籍。
    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平淡却其乐无穷。
    直到那一日守城的将领弃甲而逃,沧澜城破了。
    “颜儿,快逃”
    他看见母亲拼命地把他们往地洞里塞,父亲抵住门,从来清隽瘦弱的身体骨架被外头的踢踹撞得一颠一颠。
    外头火光接天。
    燕启人来了。
    将他们塞入地洞,母亲奔去帮父亲抵住了门。
    而父亲快步走入堂中,那里有一把他们从来没有用过,只作装饰的剑。
    叶清明的手这辈子只提过笔,而那一日,他颤抖着握住了剑柄,猛地一抽
    剑光寒凛。
    城破家亡,生死此刻。
    文人弱骨,但其铮铮。
    书生拔剑,莫过如此。
    那一刻的画面永远印在了西淮眼中
    那时院子里有一个木架,上头摆了书。
    西淮的父亲被燕启人捅穿胸口,倒下时,就将那架子碰翻了。
    上头的书尽数落下来,被他的血缓缓濡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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