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半晌,方慢慢抬起头来。
    “陈孝的确已经死了。”
    他说完淡笑,“一晃快十二年了。不过,如今倒是还有很多人都记得,陛下在魏丛山的流觞会上,与陈孝的一番对论。不知陛下自己,是否还记得起当日之景。”
    “无关旧事重提,你想说什么。”
    岑照含笑接道“流觞会以清谈为尚,陛下当年随侍大司马在席,甚少言语,直至于商鞅、韩非被陈孝议为惨刻寡恩,陛下才弃羽扇,立席相驳。其间,陛下有言,儒道精神崇古的,其思是笼统含糊,其行放浪自舒。而法家主“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其论辩严苛,足以削得论语周礼体无完肤。其行以“赏罚生杀”规范自身,约束臣民。当年在席的士人皆被驳得无言以对,唯有陈孝发问生杀赏罚,可否一以贯之。”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朝着张铎改跪为坐。
    “陛下当时说 ,君主为稳王道,无不可杀之人。这句话已然是说绝了,陈孝亦无话可驳。不过,如今在臣看来,陛下当年,终究是过于自负。君主为稳王道,无不可杀之人。陛下”
    岑照说着抬起头“阿银这个姑娘,杀不杀得”
    话音刚落,只听几案上啪的一声重响,酒盏震颤,余声乱如碎麻。
    岑照应声伏下身,口中的话却并没丝毫迟疑停顿的意思。“十几年来,陈家灭族,郑氏覆灭,刘姓皇族亦死了一半,甚至连陛下的养父,兄弟,都死在了陛下手中,陛下的确践行了当年的话,令天下所有的门阀世家,豪门大族都因被强刑震慑,而震颤不已。但陛下一定从来没有想过,虽陈家,郑家,刘家,都不足挂齿,却偏偏杀不了一个无姓的女人吧。”
    此番言辞,几乎把前因后果都挑明了。
    张铎拂开案上的乱盏,直道,“陈孝果然已经死了。”
    岑照点了点头“好人,根本就不配在洛阳城里活着。当年,他醉心清谈玄学,终日游曳山水,不知护家族之难,致使陈家百余人,惨死阖春门外,腰斩,算是便宜他了,他本该受千刀万剐,方能赎其荒唐。”
    风里起了大寒,酒也冷透了。
    席银看见张铎从角楼上下来的时候,月色已晦。
    他挥手命宫人内侍都退避,只令席银一个人跟从。
    然而自从下了麒麟台,他眼睛就有些发红,一路步履极快,席银亦步亦趋十分狼狈。
    走至琨华殿外,席银忽然顿住脚步,开口道“你别这样。”
    张铎回过身喝道“朕告诉你,你今日最好不要开口,你若说错一句话,朕就把你碎尸万断,弃到乱葬场喂食野狗”
    席银被张铎突如其来的断呵吓了一大跳,但她没有怯退。反而摁着胸口喘平气息,一步一步走近张铎跟前。
    一双手无辜地伸到张铎面前,对襟的宽袖滑落臂弯,露出那对细弱的手腕。
    “你干什么。”
    “我今日忽然有些想明白那日梅医正对你说的话了。”
    “什么话。”
    “他说,你应该给我戴上镣铐,把我锁起来。”
    张铎一怔。
    席银凝向张铎的眼目。
    “我不知道哥哥要做什么,但是我觉得你因为我,好像在为难。你不要这个样子,我只是你捡来的一个伶人而已。这一两年,你教了我很多,而我一无所有,根本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她试着将手抬得高些,“廷尉狱和掖庭狱,我都去过。这回你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张铎低头逼视她“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能掣肘朕,你不过是岑照放在朕身边的人质。岑照但凡不轨,朕杀了你就是,你这样一个人,根本不配廷尉拘禁。”
    这话说完,张铎自己也觉得讽刺。
    他原本害怕席银会将自己当成一个苟活的人质,如今她倒是没有被岑照全然蒙蔽,然而他却不得不用岑照的这个“道理”来掩盖他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感情,一连串地说出那么多伤她尊严的话。明明那些尊严,是他用了近两年的时间,一寸一寸,铸给她的。
    冷风袭面,却吹得他耳后滚烫。
    他懊悔不已,不肯再面对着她,转身就往阶上走,然而没跨几步,却听背后唤道“张退寒。”
    张铎脑中一炸,几乎本能地返身逼到她面前,扬手喝道“你再敢唤一句”
    谁知,面前的女人闭着眼睛仰起头道“我不能背弃哥哥,但我也不想被利用来害你,害赵将军,我是你教的阿,你为什么就不能信,你们的话,我如今能够听明白两三分呢。”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我可能明天要修一下细节。感谢在20200316 22:10:4220200318 02:32: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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