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发披散,被发遮住的脸低垂着,唯有脸颊处露出斑驳的血迹。人影一动不动,白衣已然变成血衣。原来石室中时常回荡的滴答滴答的声音,尽数是鲜血顺着铁链从高处流下,最后滴落下来。
    “觅儿临死时,元神最后只传来两句话。一句是,凤凰,对不起”
    “还有一句她让我信你,无论如何,都要信你”
    “你看,一个是我的儿子,一个是我的妻子。都知道你有苦衷,你有要做的大事就连觅儿都不怪你,还让我不要怪你”
    “润玉,你是多么伟大而无私啊”
    旭凤抬起头来,一身黑袍脏兮兮的,头发凌乱成揪,脸颊凹陷的厉害,眼眶幽深,血瞳没有一丝光亮。
    旭凤仰着头看着润玉,就像是幽魂望着人间。
    “可是从头到尾,你有没有想过我。”
    话音一落,石台周围以八卦布阵的最后一道生门上悬荡着的烛火被幽幽点亮。
    阵法被点燃,八道火焰冲天而起,如同火蛇一般旋搅着铁链直冲着石柱上被死死束缚着的人影而去。
    火蛇化为利刃,将润玉周身本就十不存一的护体仙气冲荡得支离破碎,划破他的皮肉,割破他的经脉,如同成千上万的牛毛细针刺进他的每一寸血肉、每一处灵窍,肆虐成性、翻搅破坏
    人影挣扎着,可是他的周身都被死死缚住,唯有捆住四肢的铁链纠缠挣扎的死紧。
    他喊不出来,因为他被下了禁言咒。
    他也死不了,因为九幽冰炎在护着他的心脉,可它也仅仅只会护着润玉的心脉。
    如果说凌迟已然是极刑,那这样的苦难完全比凌迟还要痛上百倍,千倍
    血水淅淅沥沥的滴下来,就像是下了一场雨,地上的黑水散发着阵阵腥味。
    那本不是黑色的,只是血太浓,太深,太悲凉。
    旭凤颓丧的靠坐在角落里,大口的喝着酒。
    耳边是呼啦啦挣扎的铁链之声不绝于耳。
    那是他的红莲业火,润玉有九幽冰炎在身,炼化第一重已经花费了上百年。
    这是第二重。
    需要多久三百年,够不够
    痛吗
    痛就对了。
    就这样一直痛下去吧。
    他大大的灌了一口酒,脖颈下露出的胸膛骨瘦嶙峋。
    至于苦衷什么的,他早就知道了。
    就在长生殿里,他让润玉杀了自己,润玉却一字一句的告诉他,甚至是请求他。
    旭凤,你不能死。
    是你不能死,而不是我不会杀你。
    所以,谁都不能碰你,包括你自己。
    若说默契,好像还是真的有那么一点真是讽刺啊,兄弟之间的默契,就是用在这种地方的。
    毕竟,他的九幽冰炎,炼化了世间所有凡火、灵火、异火
    唯差红莲业火了。
    不能死,也不能活两人都是如此。
    不知待了多久,酒都喝完了,铁链的哗啦之声亦是微弱了起来。
    临走时,旭凤留下最后一句话。
    “润玉,就算你有苦衷那又如何你以为我还会在乎吗”
    锦觅死了,他已经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在乎了。任他翻天覆地,与我何干
    那双血瞳,不是假的。
    旭凤,是真的走火入魔了。
    五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洪荒初始,天地初开,妖、仙、魔三族之中妖族独大,犹以龙、凤、麒麟三族为尊。彼时,三族大战,生灵涂炭。麒麟灭族,龙凤亦是受到天道谴罚,大劫之下,真龙祖凤血脉尽数灭迹,上古龙凤绝矣。
    此乃妖族第一次大劫。
    后紫气一出,圣人既位。虽三清为仙,女娲造人,然仙魔各自为战,不成气候。
    唯当时帝俊集妖族之力启立天庭,妖族又兴,风头无二。
    然气运不衷,金乌临世,后裔射日,此乃妖族衰亡之始。天帝悲怒之后亦有所感,兴盛犹衰,周而复始,龙凤之难历历在目,妖族恐将难存于世。
    于是以妖族未来之生计,帝俊密以三清、罗睺。彼时,巫族起兴,与各族不容。妖族愿除巫族,割让天庭。自此百万年间不见于阳世,以求后世生机。
    三清、罗睺允落,待仙魔二界平稳,定解妖族之禁。
    此后,巫妖大战,元气大伤。战后万年之间,上古大妖尽皆陨落,仙魔起兴。
    此乃,妖族第二次大劫。
    然,百万年已过,仙魔已盛,未启妖族之禁。
    万万年已过,仙魔盛极,亦未启妖族之禁。
    后盛极而衰,仙魔熙攘,灵气不及,眼见将没。当时的天帝魔尊二主为计,将妖族之禁重重加制,使其内妖族削其力,暴其性;扭阳为阴,驱善成恶。
    阵法露出一丝破绽,大妖便可趁隙而出。其心智已乱,怨恨于心,杀戮成性,生灵涂炭。
    是时,仙魔合力共击之。
    如此往复,妖族生机渐绝,仙魔弱小杂多,亦尽除矣。
    史书留名,妖潮之乱。
    六
    润玉刚至魔界之时。
    魔宫耸立在魔界的最高处,一轮巨大的血月高悬在夜空。月光照映在宫殿内青灰色的石板地上,如同铺就了一层朦胧的红纱。
    妖冶、轻怜,暧昧多情间透着一股慵懒的杀机。
    那一日,润玉站在庭院之中,耳边忽然传来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息。
    “在干什么”
    “赏月。”
    “这魔界的月有何好看的”
    “看它,像你。”
    气息微微一窒,悄然退开。
    这间偏殿里面布满法阵,外面更是被看守的严丝合缝连只虫子都进不来。
    可现如今,庭院正中忽然由雾气凭空化出一道人影。
    蓝衣白发,五官如冰雪雕琢一般,无一处不精致,简直不似此间中人。
    气息也不似此间中人。
    他与润玉并肩而立,微微仰头望着那轮巨大的弯钩似的月亮,银色的瞳孔如同冬日里萦绕在山巅的雾气。
    风云散尽之后,仍是皑皑白雪。
    他扯了扯嘴角,看起来像是在笑。
    嘴里却在说。
    “血月不详,的确像我。”
    许是夜晚太安静,所以男子的声音飘了出去,门口的两名守卫当即便道了一声得罪了冲了进来。
    他们披甲戴盔,手持长矛,大惊失色,指着润玉旁边的蓝衣男子戒备大喝道“什么人,竟敢擅闯魔宫”
    蓝衣男子连看都没看,目光似是透过血月不知望向了哪一处,只是手轻轻的一挥。
    那两名守卫就消失不见了。
    不是死了,不是魂飞魄散,而是真的就这样消失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见得多了,已经失了当时的震惊,愤怒等情绪。
    润玉的眉心微微蹙起,向来平静的眼眸中只剩下疲倦。
    “冲无关之人发泄怒气,真是本事。”
    蓝衣男子的目光终于从月亮落在了润玉的脸上,像是平静的湖面上泛起了涟漪。
    他像是很少开口,声音带着些微的凝滞,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冲你我舍不得。”
    “还真是我的荣幸。”
    男子有点疑惑,又有点不高兴。只是他还是忍了下来,也忍习惯了。
    “我们相处了整整三千年,你还是不信我。”
    润玉终于转过身。
    夜色下,月白色的素衣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柔软而飘逸,身姿修长如韧竹,容色清雅似脂玉。
    唯有那双乌玉一般的眼眸深处,透着森然的冷漠和抗拒。
    “所以,现在可以让我一个人独处吗”
    蓝衣男子看起来有些难过,却仍是低着头迁就的应了声。
    “好。”
    只是临走时,他终究还是开口道。
    “你救不了所有。”
    “我没想过要救所有。”
    “可你想救大部分。”
    “我没想过要救大部分。”
    男子不信,还未再言,润玉就截断他的话头反驳道。
    “九幽,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无私。”
    “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找了个无私的理由,来救自己。”
    “我坐着那个位置,已经坐得太久了。”
    久得他已经心生疲惫,久得他已经热血苍凉。
    太微有一句话说的不错。
    天帝才是这天地间,最大的囚徒。
    就这样掐头去尾的话,男子却听懂了。
    他常年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色,终于变了。
    那是一种很冷很冷的表情,夹杂着被冒犯后的愤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欺骗。
    “你在利用我。”
    “你难道不是在利用我吗”
    润玉看了男子一眼,冷冷道“除了我,还有谁会帮你”
    男子愤怒激动的神情忽然就平静了下来,像苍白的幽魂。
    “润玉,你总是这样。”
    “没有人看得清你的心。”
    润玉道“兴许我以前是在乎的。”
    他抬起那双乌玉一般的瞳孔,对男子扬起了今晚相见后的第一抹笑容。
    虽然只是很浅很浅的一个弧度,温柔如旧,就像一片清风白云。
    却让人感觉到莫名的悲凉。
    “可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魔界的夜风是忧愁的,因为里面似是飘荡着忘川幽魂的哀嚎哭泣。
    四目相对中,银色双瞳原本落在润玉脸上的目光忽然变得如雾气般缥缈。
    似是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和未来。
    待目光再落在实处时,男子忽然开口了。
    他叹息着,平静而忧伤的吐出了如世间最恶毒诅咒一般的谶言。
    “润玉,你会为你的任性付出代价的。”
    “求而不得,得之必失。”
    男子的身影消失后,润玉缓缓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左右翻覆的看。腕骨并不粗,看起来也不是很有力气的模样。指节匀净,手心无茧。
    犹如书生的一双手,却干着屠夫一样的活。
    求而不得,得之必失。
    父母之情,兄弟之义,男女之爱
    尽数断送在自己手里。
    “说得倒也不错。”
    过了片刻,门口又来了两个魔宫守卫,他们丝毫没有察觉之前两名守卫的消失,仿佛他们才是一直守在门口的人。
    也不会再有其他人察觉了。
    那两个前一刻还活生生的守卫,就这样被抹去的干干净净。
    不会有思念,不会有记忆,和他们有关的一切都被模糊和代替。
    他们彻彻底底的被杀死了。
    终
    一万年后,润玉破开魔界禁制,不知所终。唯余地牢之中血迹斑斑,铁链尽数染成赤色。
    三万年后,旭凤醉倒于忘川河畔。不仙不魔,不人不鬼。
    地宫中他为锦觅燃着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座长明灯不知为何,百年前尽数灭了。
    他迷茫着四处寻找,却不知道要寻找什么。
    耳边是艄公的叹息。
    “长明灯,长相思,美人如花隔云端。与其摧心亦伤人,不如各自两相安”
    他醉的太深,太久,最后倒下的那一刻。
    他心中想着,能这样结束也不错
    但是,好像还有个人,欠他一个交代。
    对,欠他一个交代。
    欲睡不睡之间,忘川周围热闹气息忽然嘈杂起来。似乎有些尖叫声,四处慌奔的脚步声。
    他烦得很,随手打出一道红芒出去。
    不知为何,周围忽然就安静了。
    如果安静了,他应该能更好的睡着,可是,他却睡不着了。
    自锦觅之后,他好像一直醉着。
    可这一刻,他却好像醒了。
    他睁开了眼,眼前是莹绿色的魔界天空,那是幽魂在哀鸣,亦像是在歌唱。
    他想慢慢坐起来,可是他动一动,就觉得痛。
    手死死的捂着心口位置,旭凤猛的吐出一口黑血。
    那是饕餮污血。虽然刚开始没少受折磨,可自从自己走火入魔之后就再也没有犯过病了。
    旭凤的表情有些木楞。瞳孔里的血色忽然就褪去了,原本琉璃般通透的凤眼如今却满是空洞。
    他感觉到了。
    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血脉中,从他的心底,彻底的被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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