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以扬说看看,当然不可能是要盯着柳小满的脸看。

    柳小满曾经没少在人前暴露他的残端。

    截肢后漫长的恢复期,他在阵痛中被拆拆裹裹,上药换药;小男孩夏天爱穿背心,他肩头挂不住,肩带直往胳肢窝底下秃噜;穿短袖,一个袖口空空荡荡的,整条街同龄的小孩儿几乎都从他的袖筒往里窥探过,他都能隐约回忆起那些扑在截断面上的呼吸,痒得他缩着脖子直往后躲。

    在樊以扬面前暴露的次数就更多了。

    他的童年随着左臂的失去残缺了一半,另一半就几乎是由樊以扬全程陪同,有一回爷爷回老家借钱,把他放在樊以扬家住了几天,樊阿姨帮他洗澡,把他和樊以扬放在一个大盆里,他和樊以扬张圆了眼盯着互相的肩膀手臂,呼吸同时小心翼翼地放轻了。

    那时候柳小满已经接受了自己失去条胳膊的事实,但是和樊以扬光溜溜地坐在澡盆里,他像是又被电了一下似的,从意识深处后知后觉、无比直观、毫无遮拦地反应过来,自己与樊以扬肢体上的不同。

    与所有同龄人的不同。

    从现在,到以后,漫长的、再不可逆转的不同。

    那一天,他许久没出现过的幻肢痛持续到了半夜。

    之后,他就不想再让人看见他的创口了。

    “看什么,”这要求提得太突然,柳小满冷不丁地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他下意识偏了偏肩头,躲开樊以扬的目光小声咕哝,“有什么好看的。”

    “看看你的胳膊,”他退一步,樊以扬攥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回来两步,“感觉很久没看见过了,也不知道恢复得怎么样。”

    这理由就更让人费解了。

    看什么呢

    柳小满出神地望着樊以扬。

    他是截肢,又不是皮肤病,不会因为被人关怀地看一看,就重新长出条胳膊来。

    他看樊以扬,樊以扬也看他,看着看着就听见樊阿姨的嗓门儿又在客厅扬了起来,十分有气势地穿透门板“你俩在屋里过年啊”

    柳小满这人不禁催,外面人一喊,眼前提要求的人又是樊以扬,他那点难以启齿的薄弱自尊就成了缀在枝头的叶子,打着旋儿地往下晃荡。

    人可真矛盾啊。

    他忍不住想。

    不想给看是因为对方是樊以扬。又恰恰因为对方是樊以扬,在他眼前暴露自己最残劣的部位,好像也没什么所谓。

    “来,我帮你。”樊以扬趁机朝他伸出援手,拉起柳小满的t恤下摆,“胳膊抬起来。”

    柳小满耷拉下眼皮,乖乖把胳膊抬了起来。

    衣服掀至柳小满脸前,挡住他的眼睛,樊以扬朝他肩头扫过去,目光掠过一片贫瘠的胸膛,只觉得扫了满眼硌硌楞楞的肋叉子。

    柳小满瘦。

    樊以扬一直觉得他肩窄就算胳膊还在,也从骨架上比同龄人窄了一套的窄。

    眼下他的胸腔随着举手的姿势稍稍前倾着,一起一伏地呼吸,肋窝下惨白的肚皮柔软地凹陷下去,要不是腰背脊骨上还拉伸了点儿薄薄的线条出来,配合他这不见天日的肤色,看起来几乎不像个发育期的少年。

    左肩头上本该衔接上臂的地方光秃秃的,皮下的断骨顶着早已愈合的伤处皮肤鼓动,很轻微,很徒劳,像是也想同右臂一样举起来。

    孱瘦加上残缺,眼前这截躯体简直单薄到了接近古怪的地步。

    樊以扬后牙一酸,酸意从自己的肩头骨缝流窜到后脊柱,他悄悄打了个寒噤。

    太瘦了。

    匆匆把衣服抹掉,他抖开替换的衬衫兜头给柳小满套上。

    就算柳小满的胳膊还在,肯定也是个细窄的体型。

    他在心里飞快地想。

    时间向来是越赶越不够用。

    在家跟爷爷说了会儿话,换衣服又耽搁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他俩紧赶慢赶,樊以扬最后半个肉夹馍还是叼在嘴里在路上吃完的,差点儿把车轮蹬成了风火轮,刚轧到学校路口,晚自习预备铃还是响了。

    几个学生从四面八方像运动健将一样朝校门里奔,樊以扬被个拎着烤冷面的学生斜刺里超了车,反倒握了握刹车,把车速降下来,挺直腰背呼出口气。

    左右都迟到了,不差这一分半钟的,再在校门口一车头跟谁怼出个好歹来,那就不太值了。

    柳小满撒开攥在他衣摆上的手,在后座上挪了挪屁股重新坐正,也悄悄松了口气。

    他被路障颠好几下了,屁股都偏了半边儿,樊以扬要是再不减速,他都怕自己斜着出溜下去。

    万一真掉下去还真挺丢人的,掉下去以后是喊樊以扬扶自己,还是赶紧爬起来跑走少丢点儿人,这也是个问题。

    “你坐好啊,”樊以扬感觉到他在后面乱动,偏头提醒,“感觉你要掉了。”

    “还没,差一点儿。”柳小满感受着说。

    “嗯”樊以扬赶紧转头仔细地又看看他,柳小满在后面坐得稳稳当当的,两个人看着对方,觉得互相都有点儿莫名其妙,又同时有点儿想笑地咧开了嘴。

    从后座上跳下来,柳小满想让樊以扬别管自己,赶紧去车棚停车回班上课,他也好赶紧朝教室跑。

    结果脚还没落地,“嘟”的一声,一嘟噜喇叭在身后很响亮地扬了起来。

    二人又一块儿转过头,朝声源处看。

    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辆大黑色汽车,柳小满回忆了一下,刚才他们从路上漂移过来,好像是经过了这辆车。

    车里人不知道是在吵架还是如何,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动静哐哐当当的,像是盛了一车厢的火气,喇叭声还没停,副驾驶的门就从里面被“咣”地推开,柳小满吓了一跳,生怕车门撞在路牙子上。

    他不认得几个车牌子,这大黑车的标志直接连见都没见过,看着也挺气派,但不知道是糟了什么难,一整个车身哪哪儿都刮刮蹭蹭,掉漆掉成个花豹子,车顶盖还凹下去一块,现在被哐哐一通推踹,透着股下一秒就散架的气质。

    “走吧。”樊以扬扫了一眼就很漠然地转回头,也从车上下来,握着车把朝校门里走。

    柳小满抬腿跟上,收回视线的同时扫见从副驾上出来的人,他顿住了脚。

    是夏良。

    还是个明显拱着一脑袋火的夏良。

    如果只是个夏良也没什么,其实柳小满这一天都觉得他见到的夏良跟耳闻的有出入,好像夏良就该蹿点儿火,凶一点儿,才符合这个名字给人的印象。

    现在的夏良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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