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谢家嫡子。

    陆映方才暗暗的欣喜顿时消散大半,转而化作失落。难怪他的名字这般耳熟,原来是这数月里,早已为外人说过许多回,只是她素来不甚留心罢了。

    夜阑灯尽时,她悄然推窗,侧卧在床边,遥望夜空。

    今夜星辰黯淡,连明月也被云雾遮蔽大半,只余半轮残缺月牙,披下皎洁光泽。

    她目中有朦胧睡意,心底却仍不自觉想起白日之事。

    既然能容她在院中逗留,又亲口道出自己名讳,他应当并不嫌恶她吧

    她恍恍惚惚地想着,因困顿而渐渐眯起的双眸,分明瞧见夜空中,乌云渐散,被遮蔽大半的月色,悄然圆满,重沐光辉。

    不过是一次偶然闯入,陆映却总觉得着了迷,从此每入澄心堂,必要待众人皆去后,悄然往那处幽静长廊而去,提着裙裾攀上假山石,越过那面高耸垣墙,望进那座院中。

    院中少年果然每日皆在树荫下舞剑。

    她弯腰放低身子,双手攀着垣墙,望得出神,自以为无人察觉,某日却见少年渐渐收敛剑锋后,仰首望来,深邃的眼眸在浓荫下忽明忽灭“女郎可瞧够了”

    陆映浑身一僵,双手一滑,险些自假山石上栽倒下去。

    她终于小心翼翼挺直脊背,将脑袋完完全全露出垣墙,红着双颊慌乱道“谢郎,我我不是有意来此窥视只是只是我已得知郎君名讳,自己却未言明身份,实在失礼,才想着要来告知郎君”

    她仿佛也察觉自己胡乱寻的借口实在拙劣,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窘迫得不知所措。

    谢戎安静了片刻,望着她咬唇羞涩的模样,问“敢问女郎名讳”

    陆映一下愣住了,好半晌方回神,急急道“我我叫陆映”说罢,又怕他不知晓一般,解释道,“郎君大约不知,是朝霞映日之映”

    她望着少年平静无波的面容,不知为何,声音再度低了下去。

    谢戎安仍是望着她,轻轻点头道“原来是陆家娘子。”

    “原来郎君知晓我。”陆映方面露欣喜,可转而一想,她在外的名声,大约也都是污秽不堪的,不由低落了些,“谢郎莫要听旁人胡言乱语”

    树荫下的少年始终沉静的面容终于露出几分笑意,只听他道“我曾听闻陆家小娘子容色姝艳,性情直率,我以为并非胡言乱语。”

    陆映倏然瞪大双目,心底是按捺不住的喜悦。

    他这样说,难道是夸赞她生得美

    她自记事以来,这样的夸赞从未断绝,可旁人总或多或少带着审视,估量乃至觊觎与鄙夷,从未有如他这般,坦然道出,无半点其他意味。

    往后的时日,她仍是时常悄悄踩着假山石,趴在墙头观少年舞剑,少年也未再与她说过话,却似默认了她的存在,每日舞剑时,都下意识仰首往墙头处望一眼。

    陆映视他作天边皎月,仰望辄止,偶然能偷一抹藏在心间,时时珍惜着,便已满足,再未想过要更靠近些。

    直至那日盛夏。

    骄阳下,蝉鸣阵阵,热浪翻滚。她摘了一蓬莲叶顶在发顶,遮蔽烈日,如往常一般往墙那头望去。

    绿树浓荫下,少年未如往日一般,持剑而舞,却是独坐树边,容色沉郁,遥望天边。

    陆映愣了愣,总觉得自他冷静的眼眸里,看出了几分少见的忧色,不由开口唤了声“谢郎今日可有烦心事”

    谢戎安远远地望着她,好半晌才开口,却未答她的话,只问“你日日来瞧我舞剑,可觉我枯燥无味,自甘堕落”

    陆映一惊,想起树荫下少年意气风发,睥睨众生的模样,被烈日灼红的面庞使劲摇了又摇“怎会谢郎静时如松般沉稳,动时如电般迅捷,哪里会枯燥更何谈堕落否则,我,我也不会日日来此,观郎君舞剑”

    她心中反复翻腾着他方才的话,揣度片刻,只以为他因逆时下士族皆以谈玄自傲,而轻鄙武夫之潮流,为旁人中伤,忙又安慰道“郎君千万莫因旁人之言而暗自伤怀,我以为,人之才学,不因轻武功而有所增益,更不因习武事而有所逊色,旁人若有异议,定是嫉妒郎君才华。”

    她不知晓,这一日,谢戎安亲生的母亲,已在陈郡乡间悄然过世。因她无名无份,不过是谢氏府中仆婢出身,他连事孝举丧也无法做到。

    他仰目望着趴在墙边,头顶荷叶,面颊绯红的少女,眼中闪过笑意“陆娘子,趴在墙头,可觉炎热”

    荷叶间滴落一滴沁凉露水,陆映伸手接在掌心,贴上滚烫面颊。

    谢戎安慢悠悠起身,整理衣袍,行到墙边,伸展双臂,仰头道“下来吧,这一回,我接着你。”

    陆映乌黑的眼眸中骤然光影浮动。

    她捧着荷叶,踏上垣墙,义无反顾地飞扑而下,落入他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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