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被一个人跟着是什么感觉

    自秦霜寒离开秦家后, 鸩安予便时常徘徊在京城附近,看着那个男人纳妃封后、登临帝位、巩固皇权,一步一步走向巅峰。

    他本是独来独往一个人,毒门世家不需要庶子与嫡子争夺家业, 他自幼便被驱逐在江湖上流浪, 那年凑着热闹前往天行藏, 如果没有遇到秦霜寒, 他本会葬身在神秘的黑塔机关之中。但没想到两人一路扶持逃出生天,他却眼见秦家门庭冷落,义姐生死不明,心里只觉得世道不公,天下不平,一股忿恨无处宣泄。

    于是, 趁着秦霜寒不在,他暗中潜入皇宫之中乔装后宫之人挑唆反间,又看着那个男人与近臣反目成仇, 将昔日君臣誓言抛诸脑后,开始不断地猜忌和背叛, 到最后只剩下你死和我活的不共戴天之仇。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永远,只可惜他的秦姐居然为了信守这么可笑的两个字,落得身败名裂, 最后连下落也无从寻觅。

    解奉侯暴毙的那一天,秦霜寒还是没有回来。鸩安予卸去了宫人伪装,走过御花园, 看了那株帝王栽下的千蝶引许久, 只觉得心情萧索, 最终还是扬长而去。

    计划里还要除掉方守乾, 不过他要的是这些人身败名裂,所以这事情不急,他有的是时间和这些人慢慢周旋。

    但他没曾想到过,继任解奉侯位置的会是秦霜寒的儿子解臻,更没想到他在京城才出没了几天便被一个暗影盯上,怎么甩都甩不开。

    “小东西。”鸩安予一步踏上梁府的房顶,冷笑道,“堂堂江湖录高手为朝廷卖命,解臻给了你什么好处”

    暗影没回他,反手甩了他一脸银针。

    好家伙。

    鸩安予脸上涌现煞气,正欲拿这暗影好好开刀,可岂知那影子却有所警觉,很快撤出他的毒物范围,端的是进退有度,稳得一批。

    嗯,很好。

    鸩安予眯了眯眼睛。

    他是江湖录第三,除了第一名的老头子和第二名的臭道士,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能够拦得住他。这只小刺猬这么有警戒心,又是秦霜寒儿子的人,那就留着慢慢玩好了。

    反正他最近在京城要等着看一场好戏开幕。

    他也不急着隐匿身份,不高兴的时候摸两天鱼晒几天的网,高兴的时候去集市里转悠转悠,随后就见到那小刺猬神神秘秘地跟踪过来,看上去尽心尽职,果然不负他所望。

    这日子你躲我藏,好生容易打发,结果让鸩安予没想到的是,自己的画像竟然有一天被贴在海捕文书上,还被套上了一个断袖的故事,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鸩安予远远地、面色铁青地看着这文书。

    他的身份一向隐秘,即便是接触频繁的方守乾、齐言储等人他也未曾以真实面目相示,这恐怕是前几日那该死的小偷盗骨把他的容貌给泄露了。

    发海捕文书的人是现任廷尉少卿林辰疏,是秦霜寒的儿子亲自册封的小官。林辰疏故意掩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分明是在威胁他,要逼他现身。

    明知他的身份,这世上居然还有如此胆大之人,不去会会倒可惜了。

    鸩安予原本并未将一个普通的小官员放在心上,本想着想教训教训这个自不量力的廷尉少卿,结果事情的发展再度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名字叫做林辰疏的人竟然还有另外一幅容貌,那容貌生得端正,对于鸩安予来说却犹如梦魇一般,竟然和天行藏第二像的传承有关。

    他惊讶,付出了好大的代价才将这人抓捕到手,结果还没套问上几句话,便有人找到了他的所在,他还因此受了致命伤口,不得不先行逃走。

    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往京城外走,很快看到那道暗影再度出现,朝他快速追来。

    这人就是伤他的人的走狗。

    鸩安予眯起眼睛,眼中寒芒闪过,忽地往前踉跄了几步,跌倒在地,屏住呼吸没有再动弹。

    暗影果然追了上来,他先在鸩安予外围三丈处踯躅了一小会,见对方倒在地上睁着眼睛,身体没有动静,反是地上的血泊越扩越大,显然是已经死了的样子,这才慢慢上前翻过鸩安予的“尸体”,伸手试探对方的鼻息。

    结果甫一靠近,暗影竟然试探到了对方温热的吐息。

    “你”暗影脸色一变,连忙翻掌一看,只见自己手心上一团黑色毒气盘踞,此时想要再离开已经来不及了。

    荼毒生毒物毒性异常凶猛,只一会儿暗影已经倒在地上,抓住胸口蜷缩成一团。

    “哎呀呀小刺猬。”这时候他耳边方才有声音懒洋洋的响起,那原本应该死亡的人忽然慢慢地从地上撑坐了起来,伴随着一串叮铃的铃铛声响,声音显得有些愉悦,“你莫不是以为普通兵器就能杀得了我”

    暗影没有应话,只是拼命挣扎着往后退去。

    “现在学会怕了”鸩安予见状哈哈笑了声,捂着胸口的伤处慢慢走到暗影身边,“像你这样的人何必跟着解臻卖命,说几句求饶的话,再骂几句狗皇帝,说不准小爷心情好,便会把你放了。”

    暗影还是没有回话,神情拢在阴影里。

    “你说不说”鸩安予踢了踢暗影的身体,逼问道。

    “”

    暗影闭上眼睛,还是没有搭理他。

    鸩安予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忽地从身上取出几个药瓶,掰开暗影的嘴巴,一股脑儿灌了下去。

    暗影挣扎了一阵,忽地脸色一变。

    “你给我吃了什么”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嘶哑。

    鸩安予见他终于发话,眼睛微微亮起道“这就说不清楚了,反正都是些毒药麻药,还有醉梦楼的,怎么着受不住啦,终于想求饶了吗”

    暗影唇微微动了动,却已经褪尽血色,话又咽回口中。

    他用手拼命地抓着地面,只感觉身体有万蚁啃噬,一会如泡在冷水里极冷,一会又如架在火焰上极热,不一会儿连微弱的挣扎也做不到了。

    鸩安予皱起眉,见这暗影古板的样子,不由得觉得扫兴。

    寻常人是耐受不住自己的毒药的,就算是江湖录上的高手,能撑一炷香的时间就最多了。不过这个人分分钟都想取他性命,他其实也没必要在他身上花太多时间。

    以后可能就少了一个可以跟着他、陪他玩的人。

    鸩安予收回目光,正欲准备离开,忽地耳边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

    “空侯大师,快看这地上有血迹。”

    “阿弥陀佛。”

    “这几日京城的江湖人果然变多了,看来这天行藏钥匙现世的消息不止我们收到了。”

    “”

    空侯大师,莫不是江湖录里排行第四的和尚

    来的人有一人功力深厚,鸩安予想到自己此时负伤,脸色一变,随手撕下一块衣角堵住伤口血迹,纵身跃上附近的树林,屏息往声源处看去,只见不远处有火把亮起,隐隐约约地有四五个人左右,正循着血迹往这边寻来。

    他鲜少露面,即便被人看到真面目也无所谓,只是白天那断袖的海捕文书还张贴着,如果被这群人发现恐怕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鸩安予思索片刻,本想转头就走,眼角边却瞥见原本倒在地上的暗影忽然再度拼命挣扎起来。

    鸩安予的脚步顿了顿。

    且不说自己那些折磨人的毒药有多烈,单单醉梦楼的那药的药性就足够让人难受的了。这暗影不过撑起一点身体,脸色便煞白成一片,复又重新倒了下去。

    举着火把的人已经靠近了。

    “大师,前面有人。”有人发现了倒在地上的暗影。

    按照寻常的发展,此时的暗影应该会被这群江湖人救助,更何况这人堆里还有一个自诩正道的和尚,但出奇意外的,鸩安予却看到空侯和尚把人拦了下来。

    “且慢。”和尚道。

    “大师”

    “此人贫僧感觉有几分眼熟,这三更半夜突然出现在此处,行迹可疑”那空侯命众人止步,缓步上前查探,忽地又道了声佛号。

    “路通明竟然是你”他瞳仁骤然收缩,沉声喝道。

    “”

    一寸银疏路通明,江湖录里排名第七的暗器高手,一手银针出神入化,据说是个神挡杀神的狠角色。这几日鸩安予和他捉了迷藏下来,早已怀疑过这暗影身份,此时得到确认,不由得饶有兴趣地勾起了唇角。

    “路通明,那不是三年前屠杀赫连山庄的大恶人”旁边有人惊道,“他不是被空侯大师您擒住,怎会在此处”

    众人的目光亦纷纷落在暗影身上,只见眼前这人身穿一身不显眼的衣服,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倒在了地上,额头上俱是汗水,单薄的衣物里贴着身体,上面大部分是血渍和汗渍,仿佛如同从水里打扰出来的一样。

    他看上去年纪并不大,不过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容貌不说有多让人印象深刻,但眉眼长挑,看上去十分细致。此时路通明眼睛半阖半闭,虽然醒着的,可躺在地上却一动不动,只有眼尖的人发现他手指正扣在地面上,留下几道抓挠过后深深浅浅的血痕。

    这就是路通明

    “那日我等押解他上了寒山,请求渺渺真人为赫连山庄裁断。”空侯大师声音沉了下来,道,“当日真人赐他一死,想是这贼人用了什么闭气的手段瞒天过海骗过,逃出了寒山。”

    “那大师,这、这下怎么办”

    “渺渺真人已经做出判决,即是再遇到,便是天网恢恢,合该再送他上一次黄泉。”

    “我来诛杀这等恶贼”有人挑了出来道,忽地眼睛咕噜一转,奇道“不过空侯大师,路通明如此凑巧出现在京城,会不会是因为天,行藏的钥匙而来”

    空侯闻言顿时眯了眯眼睛,神色莫名。

    “他好像已经受伤。这世上能伤到江湖录上的人可不多,此人怕是带着什么秘密。我们且不如搜下他身体,再将他擒住套问几句,或许可以知晓那钥匙的下落。”旁边一人又道。

    “不可,路通明作恶多端,又擅使阴招,谁知他此时是不是真的受伤。”有人说道。

    “这倒简单。”空侯大师见路通明没有动弹,忽地平地一掌向路通明处拍出。

    这一掌来得委实突然,连站在树上的鸩安予都没来得及反应,便看见路通明闷哼一声,整个人被空侯的掌劲掀飞,沿路被巨大的掌劲折断数棵树木,直至撞在一棵径口三尺多的巨木上,发出“砰”的声响,方才止住去势。

    鸩安予一愣,看着路通明吐出一口血,慢慢地从树干上颓然滑落。

    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

    “大师好身手”旁边有人见他须臾之间受了重伤,立即夸道,“这下我等就不怕此人的阴谋诡计了。”

    “阿弥陀佛,如此,各位施主便可以看看他身上到底有没有钥匙。”空侯单手放在胸前,唇角微勾,又道了声佛号。

    “多谢大师。”众人欣喜,往路通明的方向走过去。

    这人开始越来越多的人围住了暗影,鸩安予脸色忽然阴晴不定起来。

    “这真的就是江湖录的第七名”

    “可不是,就是他杀的赫连庄主,想当初我在赫连山庄的时候,承蒙庄主荫蔽在庄上小住了几日,也算是承了他一分恩情。没想到现在这贼人就在眼前,今日便看我给庄主报仇”

    地面上传来一声闷响。

    “哈哈哈,空侯大师果然了得,他真的不会还手。”

    鸩安予面色沉了下来。

    路通明有几斤几两,自己这个和他玩了一个月捉迷藏游戏的人再了解不过。若不是自己用药弄倒了这刺猬,这几个人现在焉有活命的机会

    他往路通明看去,只见那暗影浑身已经被冷汗湿透,整个人被人踢翻在地,低低咳了声,身体不停地发抖着,瑟缩在树下阴影中。

    “这贼人在看我们。”

    “呸。”又是一声重击,有人哈哈笑道,“让你看着,一会老子便替赫连庄主挖了你的招子,以祭他们在天之灵。”

    这一会路通明的身体没有了动静。

    “”

    鸩安予眯起眼睛。

    “怎么这么没用,居然晕过去了。”有人嫌弃地道了声,“从哪里搜起”

    “随便哪里,嘿嘿,只要搜出天行藏的钥匙。嘶,这家伙身体好热。”有人的手已经开始向路通明的衣襟里探去。

    鸩安予目光倏地变冷,身形倏地从树上消失。

    空中瞬间有冷光划过,暗夜里,围聚在路通明身边的四个江湖人士忽地身体一僵,随后各自喉咙里突地冒出一道血箭,高高喷起,又在空中洒洒落下。

    地面传来四声砰然落地的声音。

    “谁”站在不远处的空侯没想到会突发如此异变,脸色忽地一变,再往路通明的方向看去,却见月色下有人一把扶着路通明的身体缓缓地站了起来。

    突然出现的人个子高挑,每行一个动作身后便有铃铛叮叮作响,听到空侯的问话,竟是轻轻地“嗤”了声,看上去极为轻蔑的。

    “施主是路通明什么人,竟敢在此为他大开杀戒”空侯看着一地的尸体戒备道。

    “你管我什么人,总之不和你是一路的。”鸩安予冷笑一声,将昏迷的路通明一把背起。

    他的声音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像是还没有长开的年轻人。空侯目光沉了沉,判断了一下鸩安予年纪,但见对方要走,也不再犹豫,宝相瞬间形成,忽地再向前面两个人一掌拍出。

    “秃驴,竟敢惹小爷我”鸩安予声音再度扬起,挥手劈出一道气劲,与空侯的掌风撞在一起。

    “轰”平地轰然爆开,热浪滔天,尘烟滚滚,空侯被气劲立刻逼退数步,心中惊骇莫名。

    “你到底是何人”他是当世江湖录上的第四人,能够将他击退的人天下屈指可数,眼前这人莫非是

    空侯心中震惊,牢牢地盯着前面尘烟里两人所在之处,却见尘土渐渐飘散开,露出对面朦胧的树荫,刚刚路通明和神秘人所在的地方空空如也,哪里还有这二人的身影。

    刚刚那一掌竟然只是震慑他不敢轻举妄动的糊弄招式而已。

    空侯方才知道上当,可想起那人一掌之威,心中犹有忌惮,不敢独自追击,只得站在原地,闭眼又道了声佛号。

    鸩安予疾步背着人往外逃遁,他胸口还留着路通明主子的剑伤,原本在痊愈之前本不宜动武,结果刚刚和空侯对招,原本已经渐渐止血的伤口又重新裂开,血迹滴滴答答地再度淋了一路。

    好在空侯没有追来,他暗自呼出一口气,心里忽地又忿恨起来。

    “路通明,你欠我一条命。”他恨恨道。

    路通明没理他,正垂首搭在他的肩膀上不省人事。

    “嘁”鸩安予侧首看着路通明昏睡的样子,很快嫌弃地别开头。

    他刚刚做了什么,怎么会救了个想要他性命的人。

    “靠,路通明,你拿什么东西在顶我”没走几步,鸩安予忽地感觉背后有什么火热的东西顶住了,再度回头怒道。

    路通明还是没有回答,脸色白得如纸。

    鸩安予脸色崩了崩,又把要骂人的话给咽了回去。

    他抬头看了看月亮。

    他看这月亮足足三十多个年头,以前年少离家,只觉得这世上未曾有过温暖,而后从天行藏出来,又觉得这世道凉薄,就算是须臾的美好也会被岁月摧残得分文不值,这人生漫漫长路,由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的苦行修炼而已。

    他没想过现在的自己背上还会负着一人。

    “秦公子。”背上的人已经神志不清,低声开始胡乱呢喃。

    秦霜寒的儿子也姓秦。

    鸩安予脸色一变,压抑不住微跳的眉毛“路通明,你现在你靠在一个男人身上,居然还想着另外一个男人”

    路通明没有回答他,声音低了下去。

    “父亲。”他的声音带着些啜泣。

    “别哭了,我不是你爹。”鸩安予身形一僵,又回道。

    路通明眼睫颤了颤,果然没有哭出来。

    他停止了梦呓,鸩安予却又忽地皱起眉。“你跟了我这么久,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路通明没有说话,只是趴在他肩膀上。

    鸩安予感觉额上有青筋跳起,终于忍不住摇着对方的脑袋“喂、喂,不说我现在就把你丢下去。”

    路通明还是没说,但被药物烧得火热的身体却又往前蹭了蹭。

    夏日的衣料本来就不多,隔着层布几乎就能感受对方灼热的温度和紧致的肌肤。鸩安予身体募地僵了僵,急忙从树上停下脚步。

    蓝白衣服飘飘,遮掩了某个地方。

    鸩安予脸上阴阴晴晴,终于没有再继续说话,隔了许久方才冷哼了一声,身影重新起落,迅速消失在夜色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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