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惠。这个如烟便是第三道劫。她生得和年轻时的方如意有些神似,孙茂对这儿媳不免爱怜关照,叫他那身体羸弱的儿子日日误解猜忌,不久气闷而死。”
    “走完这三劫。孙茂才算是为滥情杀父灭子,闹得千金散尽,家破人亡,叫自己的子孙逐出家门,孤苦无依,形影相吊,直到在田间独自老死”
    有人道“如今除了方如意,其他劫线全断。本来劫线上的这些女子,都是受水灾所误,家破人亡,现在龙神结下的孽,孙家欠下的债,该如何补偿”
    尖细的声音笑道“如今桃花劫是逃了过去,不过孙家公子未还清的,需得他后半生当牛做马苦一世,还于钱唐百姓。”
    另一个却道“何谈是苦一世呢都是自己的选择,舍不下一点风月情根的甘愿为人,愿意舍身忘情的做神。合该是因果轮回。”
    几人大笑阵阵,飘摇而去。
    惊雷滚过,“轰隆”一声巨响
    孙茂大叫一声,身子重重一抽,终于能动了。
    几乎是同时,他猛地撑起满是冷汗的眼皮,面前散落笔墨,风将桌上宣纸吹起,印在他脸上。
    屋里烛火摇晃,窗外虫鸣。
    静谧万分。
    孙茂坐起来,认出自己书桌上画了一半的方如意的画像,还有一盏小灯。
    原来,他刚才趴在桌上睡着了。
    爹爹仍是中邪,方姨娘失踪,尽管出动了全府去找,现在还未找到人。此时离他科举应试,还有小半年,还在辛劳苦读。
    那黄衣女,雨天,惊雷,破庙,还有那两个声音,不过是南柯一梦。
    孙茂喘着气,靠在椅背上,身上已如掉进水缸一般被汗水浸透。
    虽是做梦,却又如此真实,就仿佛亲历一般。虽然头疼得厉害,只觉得醍醐灌顶,大彻大悟。
    从前如雾隔着的一切,似乎瞬间看得清晰。
    孙茂将那半副画像折了起来,整宿盯着烛火,若有所思。
    自此,孙茂心性大变,闭门不出,用功奋发。
    丫鬟们惦念从前那个风流多情的公子,也曾排着队送吃食,与他搭话,想惹他注意。
    但孙茂似乎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他看这些美貌少女的眼神疏离冷淡,仿佛看红粉朽木一般,不再含半分柔情痴迷。
    半年后,孙茂赴京赶考,一路顺遂。时年科举,高中榜首,在京中做了大官。
    家中姨娘们喜极而泣,只是孙员外留下的两街铺子实在无人看顾,慢慢地,都卖出换了银子,孙家没了生意,全靠茂哥儿的俸禄养着。
    孙员外一举一动,依然如妇人行事,每日垦地种菜,坐在床边替儿子缝衣服,纳鞋底,直到五年后,在睡梦中病逝。
    孙茂丁忧期满,奉旨赴京,金銮殿上谢恩,当下向朝廷请命,因家乡钱唐屡遭海难,愿意回到钱唐担任水官,治水、疏渠、建坝,散尽家财,护佑一方百姓。
    皇帝恩准了。
    孙茂领了恩旨,起身离开金銮殿时,却一踉跄。仰头看见阴云密布的天空,忽而心中电光一闪,神思恍惚。
    电光火石间,一个雨夜伏案的梦在心中缓缓浮出。
    原来是这样吗
    孙茂想起起多年前梦境中的几道声音,终于恍然大悟,解了半生因缘。
    他捏紧手中的水官印和圣旨,长长吐出一口气,却微微笑了。
    八月钱唐,碧空万里。
    阳光照着钱唐水官屋脊上盘踞的龙兽,将其照得闪闪发亮。
    孙茂身着紫红官服,两鬓已斑,认真地擦拭着供桌。
    “爹爹”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扑进他怀里。
    孙茂笑着将女孩抱了起来,眼角纹路绽开,女孩搂着他的脖子,噘着嘴道,“爹爹不走了好不好不走了好不好嘛”
    “不行”又有个十三四的女孩端着供食,追到了门口,跺着脚道,“小茹,别缠着爹爹,马上就是汛期了,爹爹有的忙,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叫他好好休息。”
    孙茂的小女儿一手紧紧搂着父亲的脖子,一手去好奇地去碰龙神塑像弯起的龙须。
    大女儿对孙茂道“爹您看,妹妹又在龙神面前没规矩了”
    孙茂轻轻将小女儿放下,弯腰摆好蒲团“来,爹爹教你们敬香,过几日爹带人去加固大坝,你们就和娘一块儿在家里做供食,拜龙神,叫我们钱唐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好不好”
    大女儿已经听话地跪到了蒲团上。小茹却撅着嘴道“为什么别人的爹爹都能在家,为什么我的爹爹不整日不在为什么别的孩子都在海滩踢毽子,我们家的孩子却要跪在这里”
    孙茂笑道“因为爹爹是水官,洪水来了,只有爹爹能去做第一道墙,将巨浪挡在外面,别人的爹爹都没有这般厉害。”
    “爹爹的女儿,也比别的孩子厉害,你想一年四季在海滩上踢毽子,踏浪玩儿,便跟龙神悄悄地说。整个钱唐,龙神只能听见你和姐姐的话,还不算厉害吗”
    “好”小女儿连忙点点头,似懂非懂地接过香,仰头看着这一条巨大的白龙塑像,“我还可以替别的孩子许愿”
    又是一年,大潮来临前,孙茂带着一众手下,将疏浚土装成沙袋,再一袋一袋地堆入那条钱唐留下的大堤上,防止大浪来临。
    风搅动空中乌云,飘落细细雨丝。
    “一二三”
    “一二三”
    年迈的水官,在帮工们号子声中扛着沙袋,逆风疾走,身上沾满泥水的官服沉重地鼓动。
    他的腰背,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下变得坚韧宽厚,肩上长满厚厚的老茧。他的皮肤变得暗沉粗糙,脸颊显出棱角,目光变得坚毅,汗珠顺着脸上纹路流下去。
    当年那风流公子的面目,早已支离破碎,风化于空中。
    只是,他弯腰,捞起圈在堤坝内的一条小鱼,轻轻解开缠绕着它的水草,将其丢回海中,远远看着海面微笑的神态,还遗下一丝温柔。
    孙茂毕竟上了年纪,搬了半个晌午,有些吃不消了,浑身的骨头都在酸痛。他气喘吁吁地卸下沙袋,向后坐在了大堤的凹陷处喘气。
    半晌,抬袖擦了一把快要留到眼睛里的汗。无意中抬眼,却见满天青色的乌云间,飞过一条银白色的巨龙的影。
    微风吹来,丝丝细雨拂面。
    老人仰着头,嘴唇翕动,那白色巨龙悬停云中一刻,龙须飘摇,似在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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