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少年冲他抬眼,两眼迸出绿光,微笑的口唇猛然裂开,嘴巴变长,赫然是一副半人半狐的狰狞面貌,吓得季尧臣大叫一声,向后跌倒在地。
    “国师,怎么了”皇帝忙问道。
    此时季尧臣心跳紊乱,冷汗涔涔地瞪着他,却见那少年的脸恢复白皙俊秀,拾起球夹在胳膊上,仰着下巴钻回帐中“没什么。臣见此人面含凶气,不宜面圣。
    皇帝“嗯”了一声,看着季尧臣,神色俱冷,似乎完全变了态度“那就调去翰林编纂史书,无诏不得至御前。”
    季尧臣急了“皇上”
    他甚至还没有问他会做什么,还没有问他能做什么他寒窗苦读十年,应考三次,怀揣满腹经纶,满腹忠言,千辛万苦地到了这里,就凭这样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将他发配到一个可有可无的位置,终身不能面君
    他挣扎着,高喊着,几个内侍却已经架起他的胳膊,捂住他的嘴,将他丢出了宫殿“下去吧,陛下要就寝了。”
    季尧臣立在翰林院的玉阶上,尚有种不真实感。
    这是他后半生所要待着的地方。
    他慢慢地走进这个庞大如巨兽般的房子,从外面看,它如此安静,听不见一丝人声。待走进去,里面烟雾缭绕,几个身着紫色官服的人,凑在栏杆处闲聊,见他进来,瞥他一眼“新来的”
    季尧臣向他们行礼。
    他们对视一眼,眼神奇异,好似看到什么新鲜事一样,不再理会他,继续谈笑起来。
    季尧臣心中越发不安,继续向内走去,柳木枯败,路边的石灯笼倾倒在地,他险些给绊一跤。待走进书阁内,他怔住了。
    偌大的书阁角落蛛网密布,书架散乱倒塌,随便拿下来一本,书籍册页,已叫老鼠啃啮得全是孔洞
    季尧臣拍桌大怒“这怎么回事”
    蹲在门槛边上打牌的几个小吏悚然一惊,灰溜溜四散而去。阳光照着桌案上的尘埃,屋里只剩下他一人茫然看着空荡荡的书阁,呼吸急促,脸色涨得通红。
    从这日起,季尧臣便寻了个位置,开始在此处抄书。
    打开窗户也难以散去浓郁的霉味。
    常言道以史为鉴,不能进谏,他埋在这故纸堆里有什么意义他每日抄写十册书,先挑完好的抄写,把这没有意义的活计,从天亮木然干到天黑。
    抄着抄着,也读进心里,读到前朝皇帝被贵妃所迷,导致国运式微,江山飘摇他丢下笔跑出门去,在这奢华的翰林院的廊柱中漫无目的走来走去,好像巨人宫殿内迷路的一只蚂蚁,直到喘不过气,潸然泪下,这里何止是式微,简直是鬼气森森不是活人呆的地方
    他是编修,也有上级。他的上级是翰林院学士苏大人,主掌修撰,可是架子很大,从未见过他。这夜里,他开苏大人的房门,决然行一大礼“苏大人,国师是妖。我在殿堂上亲眼看见他的原身,好像是狐狸。我知道这话听来荒谬,但我保证所言真实”
    苏大人正在点着香练字,闻言笑道“季大人,你很关心国事么。”
    季尧臣急切道“苏大人不信国师蒙蔽人心,如今朝廷上上下下,乱七八糟,为官的打不起精神,小吏更是如一盘散沙。我们得做点什么,如今我不能面见皇上,拜托您弹劾”
    不料苏大人却猛然变了脸“弹劾谁你一个小小编修,还想弹劾谁”
    他不悦道“就你聪明我们早知国师不是凡人,不过你注意言辞,国师不是妖,乃是正统修炼的九尾天狐,他给皇上过他的九条尾巴的。他有布雨兴风之能,这么多年来,京都都靠国师才能风调雨顺,他还帮皇上调理身体,怎么就要被你弹劾了”
    季尧臣急道“听闻陛下与国师宋大人时时刻刻在一处,荒废后宫,每每路过,都闻宫妃哭声。这些妃子是为国祚开枝散叶的,可是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孩子出生,您真的觉得这正常”
    “这不是有了一个太子么”
    “只有一个太子,谁也不叫谒见,谁也不曾见过,国师派人亲自照看,哪有这样的道理”
    苏大人叹了口气道“宋大人,你何必如此苦大仇深呢放松一些,这些事犯不着你来操心。国师本就是半个仙人,有延年益寿之法术,陛下不天天跟着他修炼讨教,难不成还跟你待在一起自国师来后,陛下的身体日渐好转,他要真长生不老了,那还要太子干什么你说是不是”
    “可是”
    “没有可是,说句掏心窝的话,咱们在此处拿着俸禄,悠闲度日,时辰一到娶妻生子,岂不美哉尧臣,我想不明白你在别扭什么。”
    季尧臣骤然站起,冷笑道“尧臣尧臣,我给自己取这名字,就是盼有尧舜之君,我愿做忠臣,为其鞍前马后。我不想做您这样的官,我若是您,便同陛下当面谏言。”
    苏大人蘧然变脸“呦呵,胆识不小啊跟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了你算什么东西,去,去去去,给我滚”
    季尧臣捏起官帽出门。
    次日开始,翰林院内,再无一人同他讲话。送来餐饭,内有石子。月月俸禄都被克扣,到了手上,只剩下微薄的一笔。
    他的脾气一向如此,忍不住,不善巧言令色。那便要承担得罪他人的后果。
    过了不久,钱唐大水。
    季尧臣瞳孔急缩,钱唐距离他家乡不过百米,海水倒灌,河流改道,民居必然冲垮。
    他跟其他那些不知寒暑的公子哥不同,他是寒门之子,知道大坝矮一寸,淹没的就是一片,淹死的,累死的,颓丧争抢死的,打下去的是活生生的人,飘起来是看不清脸的尸首;他还知道,朝廷晚至一天,必有奸商囤货居奇,那些老百姓,为了活下去,当真能易子而食
    他使尽浑身解数,搔断白头,跪在桌面上,写了百张奏折,趴在地上,画了百张图纸,一一递在金盘上。
    可竟无回音。
    一日,两日,三日,十日他冲出去,慢慢仰起了头。
    宫内大兴土木,一座新的高塔,拔地而起。
    身着道袍的国师,正在上面行走,飘摇如仙,回眸,冲他挑眉一笑。
    “皇上,我想面见皇上,皇上,臣有本奏”
    外面的人神情错愕,面面相觑,见他青筋暴起,突然作怪,大概以为他疯了。他才冲进内帷,就被拖出来,赏了板子,按在地上,打得血肉模糊,他还在声嘶力竭地喊,喊得如洪钟在风雨中撞着,“臣有本奏臣有本奏”
    “这小官是谁,如此癫狂”
    “国师正通神求助,啐,他是什么东西以为自己是比干”
    季尧臣醒来便绝望。他只能趴在床上,听外面人的私语。
    听闻钱唐大堤已经垮塌,斩杀的却是水官。他的同行们都排着胸脯道“倒了八辈子血霉去当水官,吃力不讨好”
    “地方官都那样,还是咱们好”
    季尧臣只是木然想着他们都没见过,也不懂。
    叫水淹过的那个地方,轻飘飘被揭过的那个地方,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夏风拂柳,水面粼粼闪光,等让人想起一首很广阔、很美的诗。
    他的年少时,曾经想要当个知县,能有一张桌案,批整宿的案卷,那么几十年下来,也能审理足够多的案件。可是他实际干了什么呢
    他翻过山,山的那头是枯败的锦绣。他在书架边上,日复一日,无用地抄着一册又一册史书,把他的年轻气盛,全都在老鼠咬出来的孔洞中漏个干净,连他自己也在慢慢地腐朽。
    他心明眼亮,胸口的话翻涌着,偏偏要在此地无人可诉。不叫他吐出那口气,憋久了,憋成鬓边早白,憋得脸通红,脑袋一摇一摇地颤动,吐不出一个字。
    绝望之下,他想请求调回。
    于是他翻开信纸,却见书卷里夹着一封信。
    “季大人亲启”
    他的脸色慢慢地变了。
    原来忌惮国师、忧心国祚的不只是他一个。
    是了,举国上下,那么多官员,从各地远道而来,怎么可能全是奸佞总有一两个人,赤子之心不死。
    他们听见这小小编修的被打着板子还喊出的谏言,震撼于他的勇气,也激发出一些什么,这些人里,有文臣,有武将,有内侍,有侍从,心照不宣地联结起来,要诛杀宋玉,扶植太子,还朝廷一个太平清净,把一切拉回正轨。
    季尧臣默然放下信。
    忽而伏案痛哭。
    他们密谋四年,他的脸色日渐红润,一双眼日益清明,他全部的憋闷的恨,都转化成了殚精竭虑,成了他全部的意义。
    可是现在
    季尧臣直挺挺地躺在塌上,慢慢地绽开那个包裹盐巴的纸包。
    现在,却成一纸笑话。
    当时他写下“等君消息”时,还十分焦灼,这么多日以来,日日期待等到灭杀狐妖的消息。却不知道这里面的“君”,那些写信给他的同僚们,很有可能已经一人不剩。
    甚至,也许在他收到信的第一天,就在国师的掌握中。
    那只狐狸,那只妖怪,正如狩猎的猫,一点也不急,就像在大殿上变出原型吓他一般,压根没把凡人放在眼里。他随随便便祸乱朝纲,一句话就能叫自己半生蹉跎,足足二十年
    他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眼看就要走投无路,一败涂地。
    但他手上,至少还有一样那妖物想要的东西
    季尧臣蘧然起身。
    月光照亮他的影子,和他绝望的、带着些寒意的眼睛。他走到墙边,慢慢地抽出那把黑色的剑。
    他一步一步走到里间,慢慢地掀开帘子。
    床榻上是空的。
    季尧臣一惊,转向门外。
    却见靠门的铺盖上,小胖墩搂着那妖娆的小妇人的腰,将头埋在她怀里,神态依恋安详,两人挤在一起,睡得正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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