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诗,好像在写她长大的那座山一样。
    她亲眼见过山尖上挂着的大月亮俯照山林,从松树下蹿过,忍不住停下来玩一会,用爪子接住月光,摇晃的松影像一片朦胧雪海。
    渴了,就将尖嘴伸进石涧里汲水,小溪在耳边叮咚叮咚,水中晃动着银波。
    有时她故意将爪子伸进水里,“哗啦啦”一通乱搅,看那水花播碎成星星,沾在她的皮毛和胡须上,再抖一抖脑袋。
    对一只山野狐狸来说,这些只是再平凡不过的画面。
    可是念出这句人类的诗,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贯通全身。
    嗯
    狐狸迟疑地别过头。
    外面的鸣蝉和人声,好像一瞬间都消失了,她无意识地咂摸这几个字,突然觉得很美。
    五感共通,美得兴奋,寂寞,酸涩。
    连带着眼前浮现出熟悉的山头,她在泥土上留下的狐狸足印,都变得美而缥缈。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咦似乎有一股清凉舒爽的风,由内而外,由小变大,滚动在皮肤表面,将她身上每一根毛都拂得蓬蓬松松,舒服极了。
    季尧臣默然看了看书,心里百感交集,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一首简单的五言诗,背下并不稀奇。
    可若是一个从未开蒙、大字不识的妇人,过耳一遍便能毫无错漏地背出来,这般耳聪目明,却是十分少见。
    话说回来,连这整日想着男人的花痴都背出了诗,他耳提面命的公子,整日枯坐在桌前抠着书角的小胖墩,却连记住一个词句都吃力万分
    阿执不是读书的料,他私心不肯承认,也不肯放弃,谁都可以做个笨人,傻子,唯独阿执不可以,他就是拿棍子打着,赶着,也必须叫他学会。
    可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有人长得顶天,有人短如草芥,若是拿人与人对比,不言自明,实在残忍。
    这瞬间,季尧臣突然被一股极度的沉郁和愤懑击中了胸口,重重打了个战,浑身冷汗如雨。
    他猛地捂住胸口,用力揉了揉,方才那种奇怪的感觉,像幻觉般消散了。
    季尧臣心有余悸,擦着脸上冷汗,只觉莫名。
    回头看去,小胖墩和苏奈已经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
    “姊姊,”小胖墩拽着她的衣袖恳求,“告诉我你如何背的下来诗”
    苏奈张开手比划“你只想着那画面,闭着眼睛,眼前便有一个大月亮,看到没有”
    小胖墩闭着眼睛,慢吞吞地微笑道“噢。月亮是红色。”
    “呸月亮怎么会是红色的”
    入了伏,季尧臣宣布他要在饭后午休一个时辰,谁都不能扰他。
    管教这两个学生劳神太过,若不休息一下,恐怕撑不下去;
    另一方面,人常说,常年忧思易得心病,过度疲惫也易短命。他自做官以来,数年愁眉不展;逃出皇宫以来,生死逃亡,担惊受怕,夜夜难以安寝。上次心口疼痛,疑似有疾,为他敲了警钟。
    他不怕死。但先帝驾崩,国师宋玉兴风作浪,死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实在不甘心。
    因此,至少现在还得活着。
    季尧臣心事重重地放下竹帘,脱了鞋,正要上炕,摸到一个热乎乎,软绵绵的东西,神色一凝。
    他猛地将被子一揭,露出一张俏白的脸。
    “苏奈”季尧臣摔了被子。
    只见这小妇人长发散乱地躺在他炕上,脸上倒扣着一本翻开的书册,只露出一双眼,眨巴眨巴地看着他“先生一个人睡难免寂寞,奴家专程来陪先生。”
    “谁叫你上我的炕给我下去。”季尧臣恼怒之中胡乱踩在了地上,不省狼狈,抓着她的一条胳膊狠命往下拽。
    “先生,先生”苏奈抓着被褥床单不放,展开书道,“奴家其实是来找先生请教上午的问题”
    她可没撒谎
    季尧臣答应给她讲女则女训,可是讲到一半,还听了个云里雾里,他就黑着脸走了。将她好奇得抓耳挠腮。
    采补虽然重要,但不急于一时。就算真是要采,也得待他讲完了再采。
    季尧臣将她向下拽“同你好好讲授,你不愿听,现在跑到别人床榻之上求教,你可要脸”
    提起之前的情形,季尧臣便肝火大动。
    他将女则女训讲得口干舌燥,苏奈不是对着他抛媚眼,就是借机拿手指碰他的手,一副搔首弄姿的样子。
    他恍然大悟,什么求教,不过就是这花痴用来勾引他的手段罢了。
    若是个粗野村妇就算了,可她明明是个有慧根的,季尧臣一向惜才,对聪慧的人更加宽容,这才想努力救她出泥沼。
    谁知道这女人却满脑淫事,自甘堕落,白长了一副聪明脑子。
    季尧臣拉不动她,干脆拿被子将她一卷,想到窗外堆放着成捆的木柴,咬牙将她扛起来,拉开窗丢了出去。
    听得苏奈“啊”的一声娇呼,想必是砸在了柴堆里,季尧臣木着脸关上窗,直挺挺地躺下,胸口一起一伏,实是在生闷气。
    头痛欲裂,侧对一边。
    恍惚中,他听见小胖墩蹑手蹑脚地钻进来。在他旁边柜上抠了半天,小心取出一袋偷藏的糖山楂,啪嗒啪嗒地跑出去了。
    半梦半醒中,他又在藏经阁又黑又暗的地库中,一铲一铲地挖掘地道。
    地下缺氧,潮湿,布满旧书霉味,不消半日,衣裳就被汗浸透。
    初初挖地道,不过是他自己闲来无事。他厌倦每日抄写史书的工作,猛然发觉自己藏经阁和太子所在的东宫的后花园一墙之隔,才动了这个念头。
    太子所在的寝殿一向由国师的重兵把守,衣食住行,都由国师负责,太子长到八岁,未曾露过面,也没有人见过太子。
    这难道不奇怪吗
    季尧臣每每想起,总觉得心头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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