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得及采,老皇帝就病死了。
    采补果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狐狸精也有倒霉的时候,那她这样的,就更不算什么了。
    季尧臣看苏奈神游天外,轻敲桌子“长日无聊,在屋里看书写字有什么不好看你,屁股上长了钉子一般,坐都坐不住。”
    “外面不无聊。”苏奈忙道,“先生可以与我出去跑圈”
    季尧臣看了一眼窗外晒得焦黑的草,却道这小妇人精力真是旺盛,简短道“天这样热,下地都会中暑。况且我也不爱出门。”
    “那先生爱干什么”
    “我就爱读书。”
    行吧。
    见苏奈耷拉下脑袋,继续恹恹的抄字,季尧臣顿了顿,别开头,半是嫌弃半是嘲讽,缓声道“苏姑娘待我如此热情,我既拒绝你,也没什么可以补偿于你。季某只会这点本事,教给了你岂不好”
    “况且,你有些慧根,当为可造之材。若是每天只管吃饭睡觉,想男人,活成一粗俗妇人,未免浪费了。”
    苏奈竖起耳朵,呸,你才浪费,老娘在山里三百年,每天都很充实,快活得很呢
    这般想着,狐狸尾巴却高高地翘起来,在裙摆下一阵摇摆。
    慧根,这男人说她是只聪明狐狸呢
    至于采补大业
    苏奈每日只管在季先生的看管下背书写字,夜晚累得平展展地躺在地上,睡得呼噜呼噜,一时便顾不得采补了。
    半夜里,小胖墩梦魇惊醒,总爱抱着枕头挤到她旁边睡,把头埋在她怀里,苏奈任他抱着贴着,梦中一翻身,还以为自己睡在山上的狐狸洞里,摸到了洞里漂亮的头骨灯。一伸手,也搂紧这孩童的脑壳。
    季尧臣点灯起夜,看到的便是这温馨相拥的一幕。
    他将烛台放在地上,轻手轻脚地捡起地上的薄被,盖在这二人身上。
    他端起烛台,转身而行,那萤火在黑暗中向上飞舞片刻,又猛然静止。
    阿执叫他小心地从苏奈身上拆下来,抱回屋里的炕上去。
    小胖墩仍是沉,季尧臣累得拿袖抹了抹汗,扶着腰看着地上剩下的女子。苏奈睡熟时不似醒着那般机灵狡猾,季尧臣如今看见她,也不像当初那般想到狐猸子而抵触。
    她浓密的睫毛盖下,倒有股十分纯然的憨气,似完全不通人情一般。
    这倒是个外厉内荏,心地不怎么坏的女子。
    季尧臣读了大半辈子的史书,由这段日子的经历,想到一段传奇当日神医扁鹊给齐王看病,便是装疯卖傻,再三激怒于他,齐王以为扁鹊是个庸医,对宫人大发雷霆,盛怒而厥倒,醒来后,竟然不治自愈。
    想来神医之所以为神医,大约是明白齐王之疾,和他季尧臣相同,都是因为三缄其口、日日夜夜无人可诉,郁结而成的心病,非药石可医。
    若不借故发泄出来,早晚抑郁而死。
    这小妇人虽然是个花痴,却阴差阳错引出他体内的郁结之气,是冥冥之中上天降下的救赎。他怀着这样的心思再看她,心里不由得泛起一丝暖意。
    这时,他似乎听见苏奈嘴唇微动,季尧臣疑惑,凑近一听,只听她梦中还念念有词,背个不停“天地人和背过,我背过了。”
    季尧臣禁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将这小妇人拿被子卷起来,轻轻放在自己的炕上。
    而他则伸展禁锢,小心地躺在了门口的地铺上。
    灯火此时熄灭,一夜寂静。
    清晨,季先生卷起竹帘,刺眼的阳光一下子涌进室内。
    同时传来的还有小儿笑声。季尧臣一愣,只见窗户外面扒着的几个女娃猛然哄笑着跑开,唯独剩下阿雀一个,站在板凳上,上下两难,半晌,红着脸跑开了。
    季尧臣如有所感,回头一看,小胖墩阿执就坐在窗下,掩着书卷,看着窗外迟钝地挠了挠头。他的胖脸蛋黑黑的,看不出红没红。
    阿雀搬了板凳回去,妹妹们已经添油加醋地告过一番歪状,阿雀怕娘也误会,就道“我不是去看阿执的,我是想看阿执那个美人娘在干什么。我看见阿执的爹手把手地叫她写字,她的相公真好,可以教她读书写字。”
    谁曾想阿雀娘打趣道“你以后跟了隔壁的小胖子不好等他学会了,以后也叫你读书写字。”
    阿雀大惊,鼓了一口气说“不好。”
    妹妹们笑嘻嘻道“我们也觉得不好,他又黑又胖又笨,咋配得上你”
    这样一说,阿雀却气鼓鼓的,用力敲她们的脑袋瓜“说什么呢阿执心好,有礼,你们坏。”
    阿雀娘全看在眼里,没做声。
    苏奈捧着书打了个哈欠,便见窗外,枝繁叶茂的大树底下,阿雀娘来跟季先生说些什么,季先生则沉吟不语,似有心事。
    溪边石子地上,几个孩子在蹲着抓蟹,窈窕的垂髫女娃和微胖的男娃背靠背比划起身高来。
    小胖墩就纳了闷,这一年里,他日渐地瘦下来,却丁点儿未长高,就连从前比他矮的阿雀,如今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好奇怪呀。
    村子里的男孩子从前叫他胖墩子,如今叫他矮冬瓜,不免叫他郁闷。
    苏奈托腮看着窗外,耳朵尖动动,将窗外夏天所有的声响囊括入耳,蝉鸣,溪声,笑声,风动,叶动,看了一会儿,又从季先生桌子上随便抓来几本书垫着下巴。
    她如今已经学过千字文,想来也识得不少人类的字,但这些字有什么用,她并不懂。趴在书上百无聊赖,昏昏欲睡。
    她更喜欢和季先生学诗,尤其是念到简单一点的山水之间的诗。
    读诗时,总会感觉到一阵不知什么地方来的清风吹卷过她身上的皮毛,闭上眼睛,就好像回到山中,风拆成万千丝缕,竹片儿飒飒摇晃,细密的五色花苞从她鼻尖上轻盈地滚落而下,香风若有似无。
    窗外铜钱似的亮光,从她黑发上掠过,满满投在泛黄的书页上。
    她好奇伸爪遮挡那光斑,爪子上,正是一句“绿槐高柳咽新蝉”。
    她识字之前,这些人类的字仿如一群丑陋的蝌蚪,她拍住这些蝌蚪,同她拍过一处长满碎花的草丛没什么区别。
    可是这些字才读过不久,她知道它们用人类的语言怎么读出来,苏奈便一怔,不由得在心内读了出来,这些蝌蚪便慢慢地从纸面上鼓立起来。
    仿佛每一朵小花都绽开,散发光芒,盈盈飞向空中,拼凑成出一幅碧波荡漾的斑斓景象,正是片刻前她在窗外看到的景象,泼墨般的绿意,有光,有蝉声。
    红毛狐狸捧着书吃惊地抖了抖脑袋。
    季先生未曾念过这首诗,她也未曾用爪子画下这些树木,可眼前的书仿佛变成了窗框,蘧然打开一幅画面。不受控制地,苏奈的眼神继续向后扫去,有些字仍像蝌蚪,是她未曾学到的字,不过跳过它们,那画面没有受什么影响,仍然在她面前极速绽开。
    越铺越大,越布越广。
    她仿佛灵魂脱壳,轻盈地飞越绿树阴翳。湖光山色,有细雨微蒙,水鹭噗噜噜点水而去。
    她又越过那些山头,俯瞰万顷农田,横竖斜织在起伏的山岭上,一个小小的人,正挥舞着锄头斗笠下农人饮水滚动的喉结
    房檐上落下的一串雨水,淅沥砸在地砖缝里的水洼中。
    她未曾见过“莲花砖”,不管她见过真的莲花,那么青色砖石之上,便慢慢地雕刻出一朵含苞欲放的莲花,一只绣鞋快乐地踩水而过,溅起一簇水花。
    庭院里,挂着一只荡来荡去的秋千,银铃般的嬉笑。
    不知不觉,竟然翻到了最后一页。
    眼前画面仍未散去,只是满满变淡,苏奈用手挡着刺眼的光,颇有惆怅之感。干脆又摸了一本书打开来,从第一句开始认,马上又荡了出去。
    这一回荡得可远,随枫叶转红,她见过的丹霞,和未曾见过的巍峨宫殿、山川河流一同入秋,再随万物凋零,独剩枝丫,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中,雪花落在皮毛上,冻得她哆哆嗦嗦,在冰山上一步一滑,连滚带爬一阵狂奔。
    好再下一刻便又踏入春天,万千丝绦绣将她交替运送,身下千万朵桃花猝然盛开,簇拥成红粉云朵,相互挤压,将她猛挤至于空中
    混沌之间,红毛狐狸不知随着四时流转多少次,在山林和人间横穿多少次,速度越来越快,耳边却越来越静,慢慢地,眼前流转的炫光越织越密,千丝成茧一般将她眼前裹成了一片白。
    在这片无尽白中,耳边一片寂静。
    苏奈坐卧于地,仰头呆呆地看着。
    空中似乎慢慢地现出一只小小的跑跳的动物的轮廓,仔细一瞧,两只尖尖的耳朵,一条毛蓬蓬的尾巴的轮廓,如火焰一般闪着波动的光,苏奈一惊,咦这里也有只红狐
    红狐踏向空中,尾巴向前盖住脑袋,在空中打了个滚,以尾巴环绕身体,,在空中旋转起来,这道小红狐幻影,越转越快,甩出的红光飒沓迸溅,渐渐地仿佛融成一副虚妄的太极图,越缩越小,转成了一团小小的、杏子大的火珠,直冲她面门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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