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奈被季先生叫回来时, 从阿雀娘那带了一簸箕黄鱼馄饨。
    这地方黄鱼鲜美,阿雀娘把黄鱼和雪菜一起包在薄薄的馄饨皮里,一咬就流出鱼汤来, 比那臭猫抓的腥乎乎的生鱼好吃一百倍
    苏奈和小胖墩像大小门神似地蹲在厨房里,巴巴地等着。季尧臣将他们拂到一边, 眼不见心不烦,下了馄饨和面, 再撒一把小葱,小胖墩的涎水瞬间淌到了外衣上。
    可惜, 馄饨只有十二个, 三个人分倒还好, 如今多了个和尚
    苏奈恨恨地看着季尧臣将一大半倒进和尚的碗里,又给小胖墩三只,苏奈三只,到自己那里, 只捞了几筷子干面, 点一滴寡淡的辣椒油。
    臭和尚
    季尧臣转身烧水,留下沉默汗湿的脊背。苏奈趁机抓起筷子,飞快地从和尚那只大碗里偷夹了好几个, “扑通扑通”丢进自己碗里。
    这是,红毛狐狸忽然觉察到一丝渴盼的视线,眼珠一转,小胖墩那双眯缝眼默默地盯着她看,吞咽着口水。
    “好吧, 看你可怜, 分你一个。”苏奈偷瞄一眼季尧臣, 又夹了一只, 嫌弃地丢进小胖墩碗里。
    小胖墩拿小胖手捂着嘴,笑得没了眼睛。
    苏奈一不做二不休,又帮季先生偷了一个,藏在他的面底下,正赶在季尧臣转身前,若无其事、美艳风骚地站直。
    那吃饭的小方桌本就狭小,四人挤坐,更如冬日围炉。
    即便如此,苏奈还是不敢离那和尚太近,半个身子都靠在了季尧臣胳膊上。
    这花痴在外人面前如此不顾脸面,让季尧臣有些为难,面部都抽搐起来。
    他只好用手臂轻轻地推一推苏奈,叫她自重些,谁知道他越推,苏奈贴他越近,还把板凳悄悄地往这边搬。
    推来挤去,凳子腿咯吱作响,对面的释颜似有觉察,抬起眼睫。
    小胖墩自是不管不顾,埋头呼噜噜地吃,季尧臣羞愤欲死,不敢再动。下一刻,他在面汤下面吃到了一只馄饨。
    苏奈风卷残云般吃了馄饨,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偷瞄季先生一眼,见他目露疑色,有些心虚,忙看向那臭和尚。
    糟糕,好像偷得太多,和尚碗里只剩两个了该不会被发现吧
    释颜果然看着碗里馄饨沉默片刻,又看向苏奈。
    二人目光恰好对上,少年僧人的目光不虚不偏,是勘破红尘的清明,苏奈心头一突,把碗往怀里一护,梗着脖子道“你看我干嘛”
    释颜却不生气,一手别过衣袖,将碗伸到她面前,和蔼道“小僧茹素,碗里食物还未入口,可否请施主代劳”
    苏奈一怔。
    既然已经知道对面是个化形的神仙,若换成那野鸡精明锦或是千年蛇妖白素,定然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毕恭毕敬、拜服避退都来不及,怎么敢真的蹬鼻子上脸
    只可惜红毛狐狸见识短浅,见这少年僧人温声细语,胆子便肥了起来,只想道,原来天上的和尚和凡间的秃驴一样,不能吃肉。反正他也吃不得,不如给我,省得浪费。便探过头去,刨了刨,把他碗里仅剩的那两只黄鱼馄饨夹走了。
    再偷偷看一眼,见那和尚端着碗,目光飘向别处,并没有盯着她看,她便悄悄将碗里不爱吃的青菜夹了几颗完整的,飞快地塞进他碗里,方坐直身子,躲回了季尧臣身边。
    过了一会儿,苏奈又悄悄睨过去,淅沥雨声中,释颜已无声吃起面来,垂下的眼睫里似蕴着些笑意。
    哈,又笑,有什么好笑的
    “这馄饨来得突然,一时忘了释颜师父食素”季尧臣十分尴尬。
    释颜正色道“无妨。”
    正吃着,门叫人拍打几下,雨声中夹杂着阿雀娘的喊声“季家媳妇,季家媳妇”
    季尧臣手里的碗一抖。
    当初苏奈死缠烂打,住在他家里不走,这误会到了今日还没解开。如今叫这小师父听见喊声,目光直在他脸上徘徊,似乎对这老夫少妻的搭配颇为好奇
    季尧臣满脸燥热,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把吃得正高兴的小妇人苏奈一推“别吃了,快去。”
    苏奈却不肯起身,仰头,耍赖般将所有面倒进嘴里,方放下碗“来了”
    释颜腿上伤未好,不得行走,便一直端坐在板凳上。
    也难为他坐得安静坦然,毫不急躁,仿佛一尊白玉神像。着季尧臣慢慢整理好桌面,又教小胖墩读书习字。
    小胖墩坐在书桌前,悄悄地回头看这客人一眼,五官扭成了一团。
    天降暴雨,外面的天黑得像是傍晚,书上的字也显得模糊不清。
    又湿冷,又昏暗。小胖墩坐在桌前,眼睛止不住地想往一块儿粘,脑子也像团浆糊一般。季尧臣问了几个问题,他一个都想不起来。
    但自打他和苏奈一块儿读书,知道了他自己和别人是不同的,就突然有了廉耻之心。若是只有苏奈在这儿,他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可今日,叫一个生人旁观他读书时蠢笨的姿态,小胖墩的手蜷缩在了袖子里,难受得只想钻进桌子底下去。
    更叫他难受的是,这小和尚坐在板凳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叫他如坐针毡
    他暗自祈祷释颜叫别的什么吸引了注意力,别用那种剔透的目光看着他了。
    谁知,悄悄与他对视的瞬间,释颜忽而开口道“这孩子的眼睛有些问题。”
    季尧臣念书的声音顿止,手里的书险些掉在地上。
    无怪乎季尧臣惊讶。
    太子的眼睛,由于常年不见天日,的确有顽疾。季尧臣在东宫初见阿执时,只见他不仅过度肥胖,且眼眶乌青,眼睛成了一条缝隙,几不能视物。
    从宫中逃难出来后,阿执照到了太阳,这双眼才一日日地看得清东西的轮廓,到了现在,他眼上乌青已经消退,可惜仍然弱视。
    但这种弱视,倘若他不说,外人从小胖墩的脸蛋上是难以看出的。
    季尧臣道“释颜师父看得出我们公子眼睛有疾可是以前见过类似的人”
    释颜处事不惊地点了点头“嗯,见过许多。”
    季尧臣压住心中激动“那,你可知道如何医治”
    释颜指了指窗台。阿执在窗棂下的半片残瓦上,发现了一株银色的草叶,好奇地拿手拨了拨。
    真奇怪,什么时候,在这瓦片上长了一株这么高的小草,有叶子,还开了花
    释颜坐在凳上,接过小胖墩手中瓦片,毫不吝惜地一拔,便将这颗草从瓦片上拔了下来。他叫小胖墩站定在跟前,伸出手盖住他的眼皮。
    季尧臣满面紧张,也跟着凑到了旁边,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这治病的法子,不必吃药,不必抹药,难道是跳大神不成
    释颜将那银色植株上垂挂的铃兰花朵捋下,尽数装进锦囊中,又将剩下的枝叶随手在茶水中一沾,以手拈着,小胖墩眼皮上轻轻一点。
    “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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