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迫切地想要回家,想见到他的家人,见到一脸大汗给他端饭的父亲,见到满脸带笑为他开门的妻子,见到沙发一角乖巧懂事的儿子,见到调皮活泼、小大人模样的女儿。当然,钟理知道晓星今天走了,他知道她带走了儿子,他知道她心里怀着多大的悲伤和怨恨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因为从未有过的清醒,所有才涌出从未有过的痛苦。

    今晚,他该去继续喝酒麻醉,还是回家倒头便睡

    电话又响了,他打开手机一看是父亲的,鼻子一酸潸然泪下。他接通,又关了。这一夜,他该怎样度过这一生,他该怎样度过

    从晚上十点到凌晨六点的八小时并不难熬,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这八小时令他束手无策,而早上六点到下午两点的八小时让他感到茫然恐慌。白天使他生不如死,他如此惶恐,所以总是选择喝酒、夜行之后凌晨六点上床睡觉。

    晓星的离开将这一天染得太过悲伤,流浪汉的骚扰和撕打让这一天变得恶心黑暗,男人好累。他已经连着很久没有睡觉了,他累得几乎走不到自己的床前。他害怕如果今夜晚上十点睡着的话,第二天早上自己会在阳光下睁开眼睛。他害怕当世人争分夺秒地奔前程时,自己却坐在阳光下不知光阴如何一步一步地从脸上踩过去。

    城市啊,为何你如此聒噪路人呐,为何你如此匆忙主宰者呀,为何你如此虚荣

    人为何会变得绝望大概是因为自己再也看不起自己了吧。灵魂将自己定义为恶心的流浪汉、没用的酒鬼、害人的废物,所以千方百计地麻痹不让双眼看见自己的恶心嘴脸。任是谁成了那肮脏龌龊的酒鬼,恐怕此生都不愿再见阳光了吧。

    墨绿掺着土白的西岳华山伫在眼前似伸手可得,蓝天之下群山起伏纹理清晰,走在大道上游人皆有一种背靠昆仑仙山、行于天山之盼的渺茫感。无论在中央大街的哪个方位,人们皆可看到绵延无尽的高山矗立在眼前这景象,并不常见。

    周三下午三点刚过,华阴市中央大街上,四个男人正并排行走。中央大街一到周末人流密集、商铺热闹、吆喝声此起彼伏,作为市里面最大的商业街,中央大街来经商或爬华山的外国人星星点点煞有看头,两边的欧式建筑别有风情,街上的长腿美女时有碰到,偶遇的攀岩达人自成风景,小小一个地级市,风物真个独特。

    四个老爷们正走着,其中一人着黑皮鞋、老板裤,上身里面穿件老式西装,外面套个黑色超大羽绒服,脖子上还系条灰色围巾。这人气势恢宏地与朋友正并排走着,蓦地对面来了几人,迎面撞着,此人朝右斜着身子让路,不提防左侧撞了一下,他转过头朝左说了声对不住,却并未见到左侧之人。人流中右侧又被撞了一下,他转过头又朝右看去,也没见着人脸。小小一个华阴市,没想到街上这般拥挤。

    今天,他要请三个人吃饭,一个是他华阴的老朋友刘哥,另两个是朋友介绍给他的老板。请人吃了饭,他打算去人家厂子里参观一番取取经。提前跟刘哥招呼过,他俩商议后确定请对方吃火锅,华阴市最好的火锅店正开在中央大街上。在街上穿来穿去,四人终于到了火锅店里,进店后选定座位,他请客人先点餐,客人点菜时他准备去吧台买烟。刚一离座,一摸兜,哎呦一声。

    “啊呀我钱包丢啦手机也丢啦”马兴邦摸着兜大惊失色。

    “啥时候丢的”兴邦华阴的朋友刘哥站起来忙问。

    “刚在街上,被人撞啦哎呦该是那时候被偷了你赶紧给我打电话”兴邦指着刘哥的手机催。

    打了三通,嘟嘟嘟地没人接,果真是丢了。

    “要报案吗”旁边坐着的厂长绿着脸问。

    “哎没用这条街上没有监控镜头,我又没看清人脸,报了也没用”马兴邦叹气。

    “那咋整这饭还吃吗要不先去找东西吧,身份证手机最重要啦”六十出头的小老头刘哥不愿意白掏钱。长久不联系,人情自然淡。

    “呃”兴邦犹豫片刻,忽地满脸通红朝向厂长和厂长秘书两手作揖“张总,对不住您啦真是对不住喽我下午去不了了,咱改天约吧”

    “哦哦没事没事。”张厂长不情愿地抬起了屁股,秘书也皱着眉站了起来。

    “要不咱们改天约吧今天马总真是倒大霉了,我送张总和何秘书出去吧,等我们马总这边准备好了,再去咱厂子里参观,到时候怕不是马总要请张总吃三回火锅呢出门在外,路上被偷,实在扫兴今天运气不好,小鬼太多,咱也别谈正事儿啦,省得跟着倒霉头张总您说是不”刘哥笑哈哈地在中间调节。

    “是是是行吧行吧,走吧走吧白折腾啦”张总离开座位,走至兴邦跟前道“马总,那下次再说好吧”张厂长临走前无奈地伸手和马兴邦握了几握。

    “张总对不住啦对不住啊您慢走慢走啊”马兴邦弓腰哈背地将张厂长送出了火锅店。

    “不点了不点了我们有急事,走啦”脸色不好的刘哥怒冲边上的服务员吆喝。

    服务员一听,立马变脸,切了一声,白了一眼,收了菜单,扔了一次性水杯,重抹餐桌。

    “邦啊真丢了”出了火锅店,刘哥问兴邦。

    “我骗你干嘛真丢啦我东西放在两兜里,两个都丢啦”兴邦急得将空衣兜掏了出来。

    “这他妈也太倒霉啦好不容易我给你联系上人家张厂长,你看咱这运气”一脸皱纹的刘哥拉着脸埋怨。

    “在外这么多年,头一次被偷得这么惨,还是被咱陕西人偷的啧”兴邦啧啧摇头。

    “真不报警”

    “没用的。”混迹多年的兴邦长吁一口。

    “那现在怎么办你车钥匙呢”

    “车钥匙在裤兜里,不过驾驶证在钱包里被偷啦”

    “那咋整嗫”刘哥叼着烟好事地问。

    “还能咋整,回呗赶紧买手机、补银行卡、办身份证,还能咋整”兴邦又沉沉地出了一口气。

    “要不,小马你到我家吃口饭、喝个茶”刘哥大小眼地望着兴邦,一副商量的口吻。

    “不用了,正事要紧我先去买手机了”兴邦低声而有力地说。

    “那行,你这是大事哥就不留你了”

    顿了数秒,兴邦望着台阶摇了摇头,说道“行吧今天谢谢你帮我联系张厂长多亏你了刘哥,我又欠你一顿饭”

    “别介你先把你的证件啥的整齐了再说后会有期着呢别急哈”刘哥拍了拍兴邦的肩膀。

    又沉默了一会儿,刘哥吐了口烟道“那行吧我店里还有事,我先陪你去取车吧,送你离开了我也回去了”

    “不用不用忙你的吧,我车在那边,我知道怎么走”兴邦也拍了拍刘哥的腰身。

    “那那行,那我就走啦微信里催着呢我你下次来华阴再找我哦一定要找我哦”刘哥拍了拍兴邦的胳膊,两人友好而客气地握了握手。

    “别丧气你这脸色不好呀气不过骂骂老天爷,别阴着脸呀”刘哥说着摆摆手转身了。

    “知了知了,刘哥您先忙吧我缓口气取车去”

    两人摆摆手,散了。

    又踏上了中央大街,不过这回是背朝西岳华山在走。马兴邦频频叹气,这心情难以形容。返回的路上他手握车钥匙,也不怕再被人撞了。最近紧锣密鼓地好不容易在杨陵区觅到一个价格合适、格局也合适的三手厂子,正准备进机器呢,押金也交了,原本今天想参考参考同行经验,结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买的好多零件正在路上呢,核心机器也在路上呢,厂子里的很多必要配置已经买了快寄过来了,办营业执照的文件早上交了且通知领取的日子也定了,只等着看完张老板的厂子回去光明正大地开张。这回驾照丢了,怎么回西安呢

    挨千刀的,连身份证、银行卡、手机全偷走了,这几天回不了西安,他的新厂子怎么开张呢马兴邦万念俱灰。再一次,他被人丢到深坑里。

    坐在破车里,男人气呼呼地盘算。先去买手机,买了手机在五点半之前赶紧打电话向银行报失,可没有身份证谁给他办电话卡呢好了,当务之急是办身份证。办身份证得用户口本,马兴邦吁气万幸,自己的户口这么多年了没动过,怕父亲不同意不高兴,户口一直在家里挂着。

    好了,再一次,他不得不回马家屯。饿呀,中午饭没来得及吃,本打算请人吃火锅一顿当两顿,这下兜里没钱,也没手机扫码,只能回屯了。即便再讨厌村里人的风言风语、邻居们的好事打听、亲戚们的愚昧好意,这一回,马兴邦真得回马家屯了。好在华阴市跟大荔县挨着,车箱的油勉强够用,只能开车回家了。唏嘘,手握方向盘,发了好大会儿呆,油门一开,马兴邦走上大路回屯去了。

    一路高速,一个半小时,到了家门口。三条狗一听车声排成队跑了出来,一见是主人,哈哈萌萌地张大嘴吐舌头。兴邦没搭理老黄、三黄和四黄,直接关了车门往里走,此时兴盛也出来了。今天太阳真是好,兴盛前半天去自留地里清理大棚残留的塑料纸,后半天回家后吃了晌午饭在家修理小板凳。见三条狗出去了又没叫唤,知是自己人,忙出来迎接。

    “诶哥你回来了”兴盛见大哥光芒万丈地走进来,定住脚乐得眉开眼笑。

    “嗯,还有饭吗”

    “有有我给你端去”兴盛小碎步地去大锅里端饭。

    晌午剩的凉拌油菜叶半盆、自己做的月牙饼两片、野干菜泡水后蒸的麦饭从箅子上拨了一碟、炉子里的烤红薯取了四条,兴盛端个小箅子一股脑地给他哥端了出来。兴邦坐客厅里等着,兴盛端来以后,他操起筷子闷头大口吃了起来,一个呲溜呲溜地吃,一个憨憨地笑看,吃完饭已经下午五点了。兴盛这才想起来大哥远来一定累了,忙忙地去烧热炕、铺被子。兴邦见弟弟收拾好了,直接脱了外套皮鞋上炕了。

    “哥,你咋回来了你不是在西安开厂子嘛”兴盛此生第一崇拜当村长的父亲,第二崇拜全国跑的大哥,第三崇拜买大房的小妹,自己家的人个个有大本事,兴盛在这种光环下活了四十多年,脸上没少沾光。

    “我在华阴把手机和钱包遗了被贼偷了。”兴邦睡在被窝里暖冰凉麻木的两脚,兴盛坐在坑头侧着身子攀聊。

    “这啊没事,没事丢了再办嘛。哥,我这儿有钱哩。大给我打钱了,打了两万元,我买犁地机用了两千四百五,走亲戚行门户用了七百,买菜割肉用我自己的钱,大说剩下的钱为过年和明年开春用。哥我把钱给你,你的事是大事,你先用,我还有钱呐。”马兴盛自小老实,面对待自己极好的大哥和小妹更是坦诚得毫无保留。

    “嗯你明儿陪哥去镇上买个手机,这个急一点。”

    “没问题”兴盛见自己起了大用处,得意得摩拳擦掌。

    “你不要给大说这些。”兴邦交代。

    “我知呢你不让说的我从来不说。”兴盛从小嘴严,所以从小被兄妹信任。见大哥良久不回,兴盛热乎地又主动开口“哎哥,跟你说一事儿,咱邻家的秀秀生老二了,今天早上的事。”

    “嗯。”

    “慧婶高兴得去秀秀家看她外孙子去了,还拍了相片呢。”

    “嗯。”

    “刚刚兴才在镇上谈事呢,我见你回来了,马上给他发消息让他捎几斤肉回来,他这会儿发图片说已经买下了六七斤五花肉,晚上七八点你睡醒来了我给你烧肉吃。”

    “嗯。”

    “三婶啊这两天感冒了给,前几天吹风受了凉,昨天去医疗站看来着,开了些药,低烧,还打了吊针呢。嗯那你等会去看婶吗你不去的话,我等会儿一个人去,再给她称几斤点心,也不知道腊月份小卖部的点心好不好、贵不贵。哥你放心,我不会提你回来的事,他们问我,我也不会说。”马兴盛自说自话地打包票。

    “嗯。”

    “大在英英那边也不知道咋样前两天急火火地要旱烟叶,我当天下午骑上摩托给他去买,结果人家不在屋,第二天才买到了。买到以后,烟叶都没进咱屋门,我立马在镇上给他寄走了。”虽有族亲弟兄时时来往,但这半年多数是一个人过日子,兴盛这回又见大哥回来,止不住地兴奋,叨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也不知他哥爱不爱听,自己只管愣头讲。

    “嗯。”

    “哎呀不知道英英最近咋样,她已经大概一星期多没给我打电话了,忙吧她大说她身体不好,我原先一直以为英英胖胖的壮着呢,没想到长着长着身体不行了给”

    “嗯。”

    “前几天大发了朋友圈,发的是英英她娃儿,那老二特别好看美得很很我还点赞了呢英英她女婿见我点赞,还跟我在微信上聊了几句呢哼哈哈英英他女婿人真是好,经常给我发英英她俩娃儿和咱大的相片。”

    “嗯。”

    “还有,这几天咱屋大黄有点不快活,反应有点慢,不爱出窝,拉的也少”

    马兴邦侧身睡着,泪早打湿了眼窝。

    一个人的世界再大,他惦念的人数来数去不过几个而已,有时甚至只有某两个、某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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