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使得官府的青苗钱只能借给大户,大户们拿了钱转头又用更高的利息放出去,为自己增厚了家产。

    买活军的穷人贷,那就又不一样了,听闻了这三个字的人,都纷纷地打听着其中的细则,并且还自己到皇榜前去看,彼此地议论着,商讨着自家是否真的需要这样的一笔贷款。庄掌柜回到家就叹了口气,抱怨着说,“如今咱们买活军也有了几县之地,为什么不发邸报呢?至不济,也该多立几处皇榜,现在那处随时都是人,实在是不方便看!”

    邸报的传抄还是比皇榜要方便些的,至少庄掌柜也可以买一份,又或者现在长寿的字也写得很好了。庄娘子探头和丈夫说,“适才我已看过了,这个穷人贷倒是和我们无干——也不是人人都能开的,它是专给两种人,一是刚从外地来咱们买活军这里,又有无劳动能力的家小,需要一笔安家钱来付托儿所的费用。就譬如我们同班有个周小娘子,她是从诸暨那里过来了,也是带了两个孩子,都还小,买活军便贷给她托儿所的费用,一个月三百文,一年三两六,贷到她两个孩子都能去上学为止。譬如合计是十两,那么在十年内还上十二两就行了。”

    十年的利息不过是二两,真如同不要利息一般,庄掌柜的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六姐慈悲,虽说一个月才三百,但已差了许多呢!”

    “正是的了,对那些初来乍到的,一日这十文不用支出了,里外里是真差得多!”庄娘子也跟着附和,“还有一种便是如霍家前头那个一般,离婚了倘若是净身出户,也带着家小的,也给他们贷。这些都是无须担保的,期限也宽绰。”

    “再有,便是债转股,”庄家是做生意的,庄娘子对这些信息很敏感,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个百姓们不太考虑的借贷方式。“是这样的,譬如霍嫂子——现在该叫徐娘子了,譬如徐娘子,她想做生意,也在铺子里主过事,只是没本钱,那末她便可以先调查一下市场,然后写一份文书,阐述自己该如何开铺子,怎么挣钱,能挣多少钱,要贷多少。就譬如说她本钱一共一百两,她自有五十两,那么买活军看了她的计划书,若是可行,那便给她剩下的五十两——若是挣钱了,这便算是买活军的股份,而若是不挣钱,那便算是徐娘子的债务,以年息八个点来算,让她限期归还。”

    做生意虽然同行间也难免拆借,但那都是大商人的手笔了,似庄家这样小本经营,他们所习惯的债务,多半来自于‘年底结账’的规矩,银钱的周转时限是很短的,听到庄娘子的讲述,先被年息八个点吓了一跳,心想这利息倒是便宜,不如也找些生意来贷上一笔,这么便宜的钱是不借白不借的。

    但随后想想,小富即安的思想还是占了上风,又看了看二楼的灯火,更加黯淡了雄心:他和太太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有几年?这一双儿女,庄长寿是指望不上了,现在还十分不懂事,若不是迷上了看书抄书,说不准就被勾走了学会赌牌去了!活脱脱的败家子儿!

    他这样的禀赋,将来能守住这间铺子已是极限,而小妹呢,尽管庄掌柜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间忘却了‘女儿是外姓人’的说法,也曾热切地打听过最近市面上极其流行的多头婚——他这里倒是只要有孩子随庄姓就好,庄娘子对自家的姓氏没什么执念——但小妹的脑子看着也不是个活泛的,将来似乎并不足以将家业发扬光大。

    如此一来,便是累死累活,多置了十几间铺子,又该交到谁手里呢?想到这里,庄掌柜倒歇了心,摇头道,“债还是不欠的为好,这不是给我们准备的,倒是很适合徐娘子那样敢打敢拼的人——不说别的,我倒是佩服她,像个买活军的女娘,敢冲,勇武。”

    “可不就是的了?她那又和别人不同,到底是出去打理过海货铺的,有能为的人,脾气大些也是有的,燕雀不与鸿鹄为友么!”

    由于买活军的兴起,现在临城县的百姓们是不敢说‘到底是女流之辈’,‘没些女孩样’这种话的,外头跑的全是‘没女孩样’的女娘,而谢六姐就是最没女孩样的一个,她时不时还领兵亲自出去晨跑呢!

    就连北门巷中,这样的话也逐渐少了,尤其是大家上个月都种了痘,今年并没有人得天花,百姓们对买活军的女娘,以及自家女娘向买活军女娘靠拢的行为,风评也就逐渐地不一样了。从以前的敢怒不敢言,到如今竟转口开始称赞,耗时也不过三年。

    理由是最朴素的——既然领教了买活军的好处,那便不能再非议他们的政策。所谓吃人的嘴短,百姓们虽然有时愚钝古板,但有时也灵活得不可思议,和女娘们的改变所带来的不适相比,拿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才是让所有人都看不起的行径。

    是以徐娘子要离婚,虽然极为离经叛道,但居然庄娘子的评价并不太负面。“干净利落的,倒是比胡家那对好,那对实在是扯不清,女的喊了多久的离,男的说要离她又不肯了,说除非男的净身出户,今天商议了一日也扯不清!”

    “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庄掌柜和走下楼的庄长寿对胡家的破烂事不予置评,而是异口同声地纠正起了庄娘子。

    庄嫂子自己也笑了,“是是,我说岔了——我也是在斗破乾坤上新学的。”自从她学会了拼音,庄娘子也很喜欢找东西来读,虽然如今书店中许多的书册都加了拼音,但毫无疑问她还是觉得那些读物都太艰深,不如买活军新出的话本子,说的都是白话,甚至比他们的白话更白,万万没有看不懂的。这不是,她竟也从上头学会了一个新的习语。

    庄长寿和庄掌柜自然也不会承认他们都在斗破乾坤上扩展了知识,庄长寿急着去还书,只是悄声道,“爹、娘,我和你们说——你们可不要往外讲,其实霍大郎不是送继母去云县,他去了就不回来了,早上霍叔他们去衙门时,他在家收了自己的体己,请我帮他带到城门去。他说他在这里,也得听他爹的话,但他爹的话实在是不能听的,倒不如去云县闯几年,和他继母合伙做几年生意,等他爹把家业败得差不多了再回来。”

    这话实在是惊得庄家二老都目瞪口呆,庄娘子失声道,“竟有此事?——你也帮他了?”

    庄长寿呆了一会,学着买活军的样子耸了耸肩,“那我想着我本来也要去那里还书的,举手之劳么,也不是什么大包袱,便帮着捎带了下……你们可别和霍叔说!”

    说着,将几册小说一夹,低头便溜了出去,他爹娘面面相觑,庄娘子半日方道,“罢了!捎都捎了,还说什么?过几日你去和霍家打声招呼便是了——啧,这以后就他一个孤老,也不知他那些生意还做不做了。”

    由于霍家只剩了一个男丁,她便理直气壮地把活推给了丈夫,见庄掌柜面上不太好看起来,忙也端起了一个大碗,道,“我乘天还没全黑,赶紧的去给周小娘子送碗蒸蛋,再买两个菜给你下酒——你看着灶上的火候!”

    一边说,一边挎起篮子,扭身出门,把丈夫的抗议关在了身后,往扫盲班、托儿所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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