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议终于达成了!

    这一天, 买活军治下州县的街头巷尾,接连不断地传出音色各异的招呼,“报童, 给我来一份周报”!街头巷尾的租书店报刊亭里,也不断有行色匆匆的吏目、农工、商户, 拿着十块钱的钞票,扔下一张,拿起一份报纸转身离开。

    《买活周报》面世以来,发行量逐渐增加,这一期在印刷伊始已经做了准备,比往常还要多印了十万份,为的本是向域外各地的州县散播,但没想到光是治下便是供不应求,许多平时不买报纸, 只是蹭着在租书店里租来看, 又或者是去茶馆听人说书、自己看茶馆报纸的人家,这一次也花钱买了一份要自家收藏起来。

    虽然战争的阴影并不算太浓郁,但和平也总算是到来了!

    也说不上原因,但不少人家总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自发地去割肉的人家, 让屠宰场和肉铺都有些猝不及防, 而本就繁华的食肆一条街,今天甚至有许多食客要在门外排起长龙来,不管是什么饭馆,今天都很少有不满座的。人们愿意庆祝和平, 哪怕只是个小小的和议, 就连最迂阔的书生也不觉得这会是争端的结束, 但,哪怕是一小段时间的和平,这也是值得庆祝的。

    而且,在买活军的活死人看来,和议的内容也是让人满意的——至少可以视作是买活军的胜利,虽然他们说不出条条道道来,但总觉得和议的内容看了让人心里欢喜。买活军似乎并没有吃什么亏,这就足够让他们为六姐高兴了。而更让这些从四面八方投奔而来的活死人高兴的,则是买活军技术的扩散——和议中约定了,买活军会向敏朝供应三年高产粮种,而这就足够让许多人自发跪拜在地,感谢着谢六姐的慈悲了。“六姐高义!我老家有救了,我老家有救了呀!”

    有多少流民,是被残酷的天候、如狼似虎的地主吏目、沉重的印子钱一起驱赶着离开故土的?他们又有多少亲戚倒在了颠沛的路途之中?落叶归根,这是人们最朴素的愿望,虽然在家乡他们也并非没有受到冤屈,虽然离开时未必不是怀着怨恨,但百姓们是宽容的,当他们的窘境在买活军这里得到了解除,当他们吃得饱饭,也穿得起衣之后,恨意便在刹那间化去了,留下的只有浓厚的思乡之情,还有那对故乡的深刻眷恋。

    家乡的百姓们,能吃得饱吗?家乡的吏目们还那样刁恶狠毒吗?家乡的天灾这几年可还频繁吗?

    许多从远方来的流民,都在设法往家乡带信,顺带着送上《买活周报》,向故友亲朋证明自己过得还算不错,但他们也关注着家乡的消息,故乡可没有《买活周报》,而一封书信又往往需要半年以上的时间才能送到。所有的担忧,或许在下一封信里都会被证实,还有比自己能想到的更坏的消息。他们收信时的心情是沉重的,但却又是那么的无力——能做什么呢?除了祈祷六姐快些把自己的老家打下来以外,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现在便不同了,和议中去掉那些让人不知所云的东西,在措施上,每一条都是那么的有力:高产粮种的买卖,还有技术人员的支援,买活军不但包卖,而且包教,会派遣‘田老爷’去往各地,教导百姓们堆肥种地。

    “我愿去呀!”

    不知多少处所中,都响起了一样的声音,那些外来的流民们,有些才安顿下来一两年,刚刚有了自己名下的田地,凭借着平日里的殷勤小心,以及遇事甘愿吃亏的容让宽忍,在村里站稳了脚跟,刚过了一点宽心的日子,此时却撸起了袖子,着急地说,“我们老家的地,种土豆是定有大收成的!倒是比种麦子要好得多!我愿回乡做‘田老爷’!该去哪里报名呢?”

    “六姐大慈悲!六姐大善!六姐长命百岁!”在这个自告奋勇,自觉得很会种田,也会说家乡土话的自号‘田先生身边,他的老母亲却已经是潸然泪下,自发地在神龛前头,对着那面目模糊的短发姑娘礼拜了起来,“六姐救苦救难,六姐平安万福……”

    #

    “哦?朝廷也要开特科了?”

    和已经开始对谢六姐顶礼膜拜的百姓们不同,林林总总出于自愿或者非自愿,来到买活军这里的书生们,却是对和议中的这一条更加敏感,眉毛挑得老高,“这么说来,现在买活军这里也不算是投敌背主喽?”

    不少书生便立刻动起了心思,“那将来买活军这里是不是也会开八股科呢?”

    “多少年来的文脉传承,总不能断绝在这一朝吧?”

    “是了,是了,难道这不是我们文明中浓墨重彩的文化‘因子’吗?仲韶兄,你何不撰文一篇,请令连襟发表在《买活周报》上,为我们书生多加张目?这自幼练就的童子功,难道忍心就此付诸东流吗?”

    “我看您还是先读《政治》课本去吧,多写些读书心得,比什么都有用。”

    “老板,来打一角酒,再来蒸一碟海蛎子,搞个辣椒碗来!今日和议颁发,俺们六姐从此有名分了!虽不敢喝醉,但还是值得喝一杯!”

    “是该浮一大白!”

    “六姐平安万福!”

    “喂,你们看到这第六条了吗?双方政权共同承认彼此管辖之地均为华夏国自古以来的领土,藩国亦在此列之中——藩国也在啊!而且是彼此承认的,这什么意思?是不是和我昨天听到那消息对上了?”

    “什么消息?要开荒鸡笼岛?这个不是早有了的事?”

    “什么鸡笼岛,不是,不是!是吕宋!——我上回在……”

    小餐馆一角,说话那商人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似乎是在交代着消息的来源,片刻后才重新放大了声量,“说是买活军下一步扩张的目标,不是咱们现在敏……不是咱们现在华夏国之内!而是要往南面去,往吕宋去!”

    “说是那一块,一年三熟,甚至加上套种,可以一年四熟!那是个张着嘴都有果子往嘴里掉的宝地!只是从前太热了,实在是不好住人,而如今天气变冷,这吕宋就成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一般的好去处!”

    “既然如今买活军和朝廷都已经互相承认了彼此的政权合法性,往吕宋去的船,便可以公然到朝廷的地盘去招揽人口——这里是多少的生意啊,老兄,那些人难道不要吃,不要喝的?他们到了吕宋,种出来的粮食该卖给谁呢?”

    这商人兴奋得面色通红,竭力放大着自己的声音,“还有,既然彼此承认了政权,此后买活军的船队到各处的港口,岂不是就不必再那样遮遮掩掩了,这生意也很可以公然地宣传起来了不是?!诸君,这里可全都是钱啊!”

    他的面目,甚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显得有几分扭曲,“天爷!这也是钱,那也是钱!钱多得往怀里洒,往怀里钻!咱们商户的好时候就要来啦!这时候不出海做生意,什么时候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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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和议中居然真的承认咱们买活军的合法性了?”

    泉州官署内,难得在衙门里办公的金逢春也有些吃惊地取过报纸,仔细看了起来,“这让步的速度……也有点太快了吧?”

    “是吧。”来探望她的于小月习惯性地把硬边帽子夹在腋下,英姿飒爽地站在办公室中央,她又长高了,已经足足比金逢春高了一个头,肤色晒得黝黑,琥珀色的眼仁中闪动着深思,“这和议倒是让我对敏朝刮目相看了,原来老朝廷还没死透,还是勉强喘了几口气,但这口气吸进来了,能不能咽进肺里可还不好说。”

    “嗯……”金逢春沉浸在阅读中,只是指了指面前的椅子,让于小月坐下,自己倒水喝。“协议全用的简体字,而且是白话文……应该是有个文言版本的,只是没有字模,印不出来,他们只能吃个哑巴亏……哦,这里注解了,是有的,如此也对,总要给他们留一条遮羞布。”

    “其实本来也说可以保留一份文言版本的作为对照,是他们说的,简体字不足以传达语句正义,因此便没加。你知道吗——”于小月透露内部消息,还想讲点她宿卫会议时知道的八卦,但被金逢春瞪了一眼,“你先看,你先看,我不吵你。”

    协议前文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罗列了双方会议人员,并且简要说明了‘从此时的国际形势以及国内形势出发,为确保华夏国在小冰河时代的国际竞争力,现华夏国内两大政权,敏朝与买活军以华夏国内平等政权的身份签订合约’。

    一般的百姓,对于这种话一律是视为屁话,直接自动掠过,自然,对金、于这样已经有了一定政治经验的吏目来说,光是这句话就足以咂摸许久了,她们可以感受得到敏朝在姿态上做出的极大让步——几乎是并列的平等政权,如果不是国土上,敏朝依旧占据了大部分土地,而且两大政权都为华夏国所有这个大前提,这云县条约,和澶渊之盟又有何异?

    所差别的,无非是敏朝现在还算是大宗,而且双方的确都是华夏文明,文字如一,买活军也多为汉家子民而已。但朝廷的软弱之态,已经是再无法遮掩,金逢春再细看下去,和约第一条倒是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重申双方的平等政权身份——按于小月的解说,围绕着第一条是否要加上‘按照买活军主谢双瑶女士提出的政权、国家、文明体系’这句话,双方就足足争论了十几日,最后还是决定保留空白,于是这里,在买活军的政治语言中,第一条是很正常的,但敏朝自己的文言版本里,便会出现一个突兀的新词‘政权’了。

    “这就叫话语权,”于小月说,“这东西有时候比有形的刀枪还要厉害,也难怪那些老大人们鼓腮摇舌寸步不让了。”

    她摇摇头,又怀着一种胜利者的感慨,似乎是有些怜悯地说道,“但可惜这东西往往又不是唇舌中争出来的,而是刀枪炮火中打出来的。是以这几句话确定得虽然非常艰难,但最后定下来的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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