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捏住药包的手紧了又紧,好半晌才压着怒气,以一口洛阳雅音道“表姐既这般厌恶中州士女,何故又日日寻机,乘车外出”

    陆语知她在讥讽自己时常借机出府,一窥江北名士风度,登时气极,脸色泛红,咬牙道“我是正经陆家女儿,可堂堂正正出入府邸,与你这等不清不白的,自然不同”

    说罢,也不待她回应,故作轻蔑,转身大步入院中。

    陆映瞧她这模样,虽不解气,到底也不愿纠缠,便也要入内,谁知方行出一步,披在外的氅衣却被斜刺里伸出的一只手轻扯住。

    她转首望去,却是随陆语一同前来的陆真。

    只瞧他苍白面上浮现出轻佻笑容,稍稍凑近几寸,眼神在她这件氅衣上游移片刻,轻声道“表妹这是去了哪里竟会有这样好的衣物。”

    方才陆语未察异样,他却一眼看出,这件洁白大氅,不但用的是上好绸缎,更是男子衣物。

    他唇边恶劣的笑愈深,眼中露出几分贪婪“莫不是哪家的郎君给的阿映,怎不来问表兄要呢只要阿映一句话,表兄什么都愿给阿映。”

    陆映听得浑身战栗,又气又怒。

    陆真自小便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如今十七八的年纪,便时常在赌坊酒肆流连,眼下竟将心思动到她这个表妹身上。

    她不由冷笑一声,趁他不备,迅速抬脚,在他的皮靴上狠狠踩了一脚,又在他吃痛低呼,未及反应时,一下退开,嘲讽道“表兄还是省下钱财去还外头的赌债吧,阿映受之有愧。”

    说罢,快步入院中,只留陆真在外,眼神阴狠地望着她的婀娜身姿。

    院中,陆语正要往屋中去,便见那门已然开了,由个十来岁的少年郎搀扶着行出个三十余岁的纤弱妇人,正是陆映的母亲陆静与弟弟陆元。

    陆静本卧病在床多日,方才隐约听闻院外声响,便忙披衣起身而出。她虽瘦弱苍白,却面目柔和温婉,与陆映有三分相似。一见陆语,也不介怀她盛气凌人的模样,只微笑道“原是阿语来了,可是有何事”

    陆语再是无状,面对长辈仍要做些姿态,闻言潦草行礼,道“今日除夕,父亲设了家宴,遣我来问问姑母,可要一同入宴。”

    陆静摆手道“我还病着,就不去扰你们了,且替我向你父亲与母亲问声好。”

    早些时候,李夫人便遣人送了简单的饭食来,分明便是暗示他们母子三人莫扰陆家家宴。

    陆语巴不得如此,一得言,忙点头应是,不再多说便离去,经过陆映身边时,还狠狠瞪了眼,以口型无声地骂了句“伧鬼”。

    陆映气得连连跺脚,可一见母亲苍白担忧的面容,与摇摇欲坠的身躯,便什么也顾不上,忙上前与弟弟一同将其搀回屋中躺下。

    她急得眼眶泛红,忙将手中的药递近,道“母亲,我买到药了,这就去替你熬来,喝了药便能好了。”

    陆静的身子本就薄弱,加之四月前南渡而下时,正是连绵阴雨时,兼舟车劳顿,一到建康便病倒了。在陆府三月有余,始终拖着染疾的身子未得医治,这两日越发重了。

    陆元亦是心中戚戚,无需姐姐多言,径直取过药,道“药是阿姐买回来的,阿元没能帮上什么忙,煎药便让阿元去吧。”说着,便起身出屋,往后厨去。

    陆府虽容母子三人住着,却未曾有仆婢来服侍,是以一切事宜皆需亲力亲为。

    待儿子离去,仰卧着的陆静方吃力地伸出手,怜惜地抚摸女儿的面颊,自责道“是母亲不好,令阿映受委屈了。”

    陆映垂眸,眼眶中的水雾凝聚到一处,化作泪珠滴落入被衾间。她倔强地抿着唇,将脸埋在母亲肩侧,摇头道“不怪母亲,是陆语骂我,我心中气不过罢了。”

    陆静沉默片刻,方轻声劝道“阿映,你自小性子倔强,母亲知晓。可母亲如今每况愈下,不知哪日,便没法照看你与阿元了,你呀,何时能改一改这性子,才能少吃些亏。”她一下说了许多话,不由停下喘口气,方继续道,“北边战况堪忧,连洛京都倾覆了,往后能安身之处,便只有这里了。江东是吴人的天下,你得学学吴音,才能不教人这般看轻。”

    这并非陆静第一回这般说。初到建康时,她便劝女儿学一学吴音,往后才能在此立足。

    可陆映倔强,头一日还未到陆府,便在路上因一口洛阳雅言,被行走的商贩辱骂。那些人以为她听不懂,却不知她母亲也是地道的吴人,她虽不会说,却能听。

    那样刻薄的字眼落入心间,一下便令她生出抵触。后来到陆府,又受百般责难,连门也入不得,直到母亲领着她与弟弟一同顶着绵绵阴雨,在陆府大门外跪了两个时辰,方得入内。

    短短一两日,她便笃定,吴地之人,俱是刻薄冷漠,自私浅薄者,哪里还肯学他们说话

    此番也不例外。

    甫闻母亲之言,她便下意识想起谢戎安那一口地道吴音,心中有须臾动摇,然转瞬又抿唇道“他们看轻我,哪里是因为我说洛阳话分明是”瞧不起她的出身。

    望着母亲骤然黯淡的神色,她忙吞下后面的话,讷讷不言。

    屋中一阵沉闷,母女二个相顾无言。好半晌,陆静才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艰难地撑起身子,满目忧虑望着女儿的衣角与布履,道“鞋袜还湿着,快去换了干净的来,否则这般冻着,日后该落下病根了。”

    陆映如蒙大赦,忙提着裙角快步去了自己屋中,换上干净的衣裙鞋袜,待弟弟自后厨将煎好的药取回后,一同服侍母亲饮下。

    待其熄灯入眠,她方领着陆元退出,各自回屋。

    夜色下,万籁俱寂。

    陆映蜷缩在床边,将那件洁白柔软的氅衣紧紧抱在怀里,好半晌,才稍稍放开,起身要将其叠齐整。

    氅衣上仍残留着清淡的茶香,若有似无,令她眼眶泛酸,反复地抚摸光洁的绸缎,寸寸缕缕,流连不去。

    忽然,在内袋边,仿佛摸到一处细微凸起。

    她指尖停顿,转而伸入内袋间。

    那里头,装了一块巴掌大的洁白丝帛,似是自衣物上随意撕裂下。

    丝帛上,有鲜血写就的两行清隽字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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