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陆映缓缓抬头,便见少年郎清冷俊俏,全无表情的面容,和那双浅淡而温润的眼眸。

    “谢郎”

    谢戎安正垂首望着月光下慌乱如稚兔的少女,不由无声轻叹,待她立稳了,才松开双手,退后半步。

    陆映垂首敛目,瞪着已被融雪染得脏污的鞋尖与衣角,正觉羞愧,背后便一阵暖风扑来,紧接着,一件轻软洁白的氅衣便松松垮垮地罩在肩背上。

    胸前一双手正替她细细系着氅衣。

    那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只是右手食指指尖隐隐被刺破一处,凝着米粒大小的血污。

    她眸光顺着那双手渐渐上移,才要触及谢戎安俊容,却见他已放开双手,越过她直接望向店肆主人,略一拱手,以一口吴音道“今日岁暮,这位小娘子扰了足下,确是失礼。只是,也请足下多行谅解,若非事出有因,何人愿在此时顶着寒冬北风来求药”

    那人本已要将门关上,一见个风度不俗的郎君在此,忙换了副脸面,躬身笑着,故作为难道“郎君有所不知,并非在下苛刻,都是做些小买卖营生的,这小娘子的钱财,实不足付这样多药材,还差一百多钱呢。”

    陆映一阵难堪,既恐教人看轻,更怕谢戎安要替她付那少的一百八十钱。

    不过一百八十钱,对他而言不值一提,于她而言,却重如千金。

    幸好,谢戎安闻言,面色清淡,不为所动,只那双本有温润之色的眼眸,忽而冷冽下来,犀利地望着那人“足下可是欺这女郎自北边来,不识建康物价几何只怕即便今日岁暮,也再没哪户医家敢这般漫天要价。”

    他一口吴音说得十分流利,教人全听不出他也是南渡而来的北人。

    那人惊得浑身一颤,不知这位看来年轻俊俏,不沾凡俗的郎君,竟也会知晓民间商贾物价,忙作悔恨状,连连拱手拜道“郎君容禀,实在是在下方才家宴上多饮了些酒,昏了头脑,眼下着实不敢了”

    说着,他又讨好地望着陆映,勉强笑道“女郎,方才是在下错算,这七副药不必二百八十钱,只七十钱便好。”

    陆映不识物价,此时方知自己竟被骗了,只得抿紧红唇,狠狠瞪那店家一眼,一面接过药,一面将手中铜钱递上。

    那人也不敢多拿,当着两人的面数了七十枚来,又犹豫着送回五枚,在谢戎安冷厉的目光下,腆着脸道“小娘子,今日是在下对不住,只收六十五便好,那五钱便算作我给小娘子赔罪吧。”

    陆映轻咬下唇,被冷风吹得煞白的面上又泛起羞愧而心酸的红晕。

    她捏着多出那五枚铜钱,心中充满了要丢回那店家手中的冲动,然理智犹存,拮据的生活与母亲羸弱的身体令她不敢这般肆意,只好当着谢戎安的面,默默将那所剩无多的铜钱又收入囊中。

    店家瞧此事已了,忙钻入屋中将门关上,再不敢出面。

    街巷间余陆映与谢戎安二人,不远处有谢家仆从守候,皆不上前。

    陆映始终低头咬唇,不敢面对眼前人,只自喉间讷讷吐出“多谢”二字。

    空气中一片静默。

    谢戎安面无表情看她半晌,才低叹一声,掩在袖中的手紧握许久,方忍不住十分克制地伸出,在她发顶上轻抚而过,柔声道“时候不早,快回去吧。”

    陆映听他温柔语调,心口一酸,眼中立时沁出一层水雾,生恐被他发现,忙用力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疾行数十步,忽听身后有牛蹄缓慢踏过之声,回首望去,只见谢戎安的长檐车正不疾不徐行在她身后数丈外。

    她缓,车慢;她疾,车快。

    分明是要伴她同行。

    这一路直行到斗场里,她小心绕过陆府南向的气派正门,往东面入了窄小街巷间,再回首时,那车还停在巷口处,仿佛是他正遥遥望着这处,只等她平安归家。

    陆映心口一酸,眼眶泛红,披着大氅抱着药,迅速擦干眼角氲出的水光,在垣墙边一道低矮小门上轻敲五声。

    不一会儿,门被人自内里“吱呀”一声推开,露出张沟壑纵横的老妪的脸,一见陆映,忙将她让入门内,一面闩门,一面叹道“女郎可算归来了,婢担忧了许久。快些去吧,莫教十娘子久等。”

    十娘子说的是陆静。

    这老妪姓秦,唤做“秦娘”,在陆家待了几十年,陆静年幼时,便是由她带大的,如今这府中,对他们母子三人还留着情分的,恐怕只她一人了。

    秦妪年岁大了,又接连丧了夫与子,一人寡居,陆家正室夫人卢氏看在她侍奉陆府多年的份上,便着她来看东面角门,平日并无粗重活计,也无别人出入此门,一应用度仍可与寻常管事一般。

    也正因如此,陆映才可自如进出这扇门,不教旁人瞧见。

    她轻轻跺了跺冻得有些发麻的双脚,眨着红红的眼眶冲秦妪笑着说了声“多谢秦娘”,又执意望其先入屋中去,方匆匆往自己所居的小院中去。

    小院位于陆府东南一隅,不过片刻便至。陆映正要入内,却听侧边长廊传来一道满是抱怨的女声“分明是有辱家门之人,父亲好心接纳便罢了,如今咱们一家人除夕宴饮,竟也要来唤那三个丧门星去”

    陆映脚步一顿,心中有数。

    陆氏乃吴郡郡望,不但为名相之后,更拥田产资财,屋舍人口不计其数,为江东一流士族。族中之人多居吴县,如今建康这座府邸中,只陆映的四舅陆时与妾室住着。

    府中如今最是瞧不上他们母子三人的,便是陆时妾室李夫人和她的一双儿女。

    果然,陆映循声望去,便见廊边行来二年轻男女。

    男子约摸十八九岁,身形颀长,眉目尚算俊秀,只是面色苍白,形容虚浮,透着些世家子弟的纨绔轻佻。此人便是李夫人之子,陆家五郎陆真。

    女子则与陆映一般年岁,样貌清秀,身量修长,只是眉目间总有几分盛气凌人,正是李夫人之女,陆家八娘子陆语,方才说话的便是她。

    此刻二人亦是见到停驻的陆映,陆语也不避讳,只狠狠瞪她一眼,最后目光落到她手中捧着的药包上,冷哼道“白日里才同阿姨哭穷,这才替延医问诊,不过一会儿功夫,你倒是又有余钱买药来了。果然是江北长大的,与那些整日抢占旁人田地人口的伧鬼一样。”

    阿姨说的便是李夫人。

    陆映闻言,直气得咬牙。白日李夫人听她苦求后,假意替母亲延医,却只开药方,不待抓药,便又将人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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