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广乐看着陈奉, 说“若不是我在宫中, 频频为义军传递消息, 张将军焉能势如破竹,一路北上杀入京城”
    俞广乐也是没办法,陛下指望不上, 他只能勉强自救了。他已从陈奉与陛下的话中分析出了不少信息,首先陈奉并不知道顾夷辛乃是陛下, 其次,听他的话,竟然认为自己与陛下之间有苟且之事, 且自己还经常折磨陛下,俞广乐想到这点时, 觉得自己快冤死了第三, 顾夷辛来到自己身边, 是为了帮陈奉刺探消息。
    综上所述,陛下在陈奉面前的身份, 乃是叛军的探子。叛贼陈奉不知道,还跟陛下相爱了。
    为什么会这样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 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俞广乐内心崩溃,表面平静,继续说“夷辛这段日子, 从我这里带出去不少消息吧那些都是我故意给他看的。”
    陈奉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信”
    俞广乐说“你若是不信,可以让人把我上衣解开,看一看我的后背。”
    陈奉思索片刻, 对手下人使了个眼色。
    手下人走上前,仍捆着俞广乐双手,只解开他身上的绳索。那衣服脱下来,露出精壮的身材,简直叫人诧异。一般太监们去了势,因激素作用,身体逐渐发福臃肿,体毛稀疏,俞广乐却还能保持着成年男子的身材,委实特别。
    更叫人诧异的,却不是他这般强健的体魄,而是他胸口一个可怕的烙印。
    俞广乐看了顾励一眼,转过身去,露出后背来。他后背竟爬满了狰狞的鞭痕,仿佛是深色的虫蛇,在那本该优美的背部盘桓蜿蜒,若隐若现。
    顾励倒抽一口冷气,俞广乐跟了他这么久,他从来不知这人身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伤痕。
    陈奉面容仍旧冷漠,仿佛多大的伤害都不能撼动他似的。
    俞广乐转过身来,对家仆道“劳烦替我把衣服穿上。”
    陈奉使了个眼色,家仆便走上前,替俞广乐把衣服拉上。
    俞广乐解释说“我原本是福建建阳人,我爹乃是当地一有名的书商,叫俞述怀。”
    陈奉听见这名字,终于有了反应,眼皮轻轻一颤。他这动静十分微小,可顾励一直关注着他,又熟悉他,立刻便察觉到,陈奉定然是认识或了解这名叫俞述怀的书商的。
    不过,俞广乐说的是真的吗他当真是书商之子难怪上次竟向他求取内廷府库内的一副铜活字,原来这幅铜活字是他父亲的遗物吗
    俞广乐说“我父亲酷爱收集字画,大半的家当都用在这字画收集上了。父亲有一书斋,叫做桂蕉斋,装满了父亲收集来的名家字画。小时候,我经常在那条落满了桂英的青石小道上玩耍。”
    俞广乐说的极认真,或许是这些回忆在心里憋太久了,在思念中被反复咀嚼,急需一个倾吐的出路。
    “有一天,我爹得到了一副赵孟頫的真迹秋郊饮马图,建阳不少才子文士都曾来桂蕉斋看过这幅画。知县王绅提出想买下这幅字画,被我父亲拒绝。后来,王知县以非法刊刻书籍为由,把我父亲逮捕抄家,我和母亲拦了福建巡抚的轿子告状,却被他派人用乱棍打了一顿,我母亲因此落下残疾,缠绵病榻,没两年便去了。我心中含着这口怨气,葬下母亲之后,我入京告状,多番打听,才知道原来这王绅认了王正当爹,那副秋郊饮马图便是送给王正的。”
    俞广乐苦笑一声,看向陈奉“王正知道了此事,派人把我索入牢中,一番拷打,这伤便是那时留下的。那之后我为了报仇,净身入宫,寻找机会报复王正。想必你也能猜到,王正此人权势滔天,我人微言轻,焉能动得了他。是以我只能与义军合作,里应外合。”
    陈奉问道“你是如何自宫中传递消息出来的”
    俞广乐说“宫中西南角有一废殿,每日黎明时分,禁军换防时会有片刻空隙,我便是从那里出来,把消息传给解家胡同一名小乞丐,他会把消息带给我的下家。这下家究竟是谁,我却是不知道了。”
    他说到解家胡同,众人立刻都想到曾在解家胡同圈养小唱姐儿的宫二。只是宫二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把人拉来与俞广乐对峙。
    顾励一时间听得心头迷雾重重,原本想着俞广乐所言,是他真假参半的杜撰,可俞广乐说到后来,竟是有鼻子有眼的,一时间他也迷惑了,俞广乐究竟说的是真的,还是只为骗骗陈奉
    俞广乐这一招高明啊。
    陈奉看着俞广乐“这么说,你果然是义军中的人那你既然有机会接近狗皇帝,为何不干脆了结了他”
    “一来我极少有机会接近他,二来我的仇人是王正,杀皇上有什么用,平白搭上了性命。”
    陈奉沉吟思索。
    俞广乐看着他“我的身份已一五一十地向你交代了,陈天师应当明白我的诚意了。既然夷辛也是向你传递消息,又何妨多我一个呢”
    “这么说,我今天应当放过你了。”陈奉语气和缓,却倏然脸色一变“你折辱我所爱之人,我怎能轻易放过你”
    俞广乐看了顾励一眼,说“其实先前,我不知道夷辛是义军的人,知道之后,便不曾再”
    他也不知亲爱的陛下究竟跟陈奉背地里编排了一些什么话,是以说起来吞吞吐吐,斟酌小心。
    陈奉却认定他心里有鬼,面无表情,问道“不曾再如何”
    顾励连忙说“奉奉,我不是跟你说过,近日俞公公公务繁忙,压根没时间碰我。既然他也是咱们的人,留下他的性命,咱们还能多一条线索,若是杀了他,我也不能再为你传递赛先生的消息了。”
    他故意把赛先生这个人物说出来,只因这赛先生,完完全全是他在陈奉跟前杜撰的,俞广乐压根不知道,若是陈奉问起,俞广乐必然要露出马脚。
    俞广乐听见这话,果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陈奉背过身去,顾励已看出来他内心的挣扎,抓着他的手,叹息道“奉奉,你若当真无法容忍他,那便杀了他吧。我实在不忍心看见你这般左右为难。”
    陈奉看着他“你一会儿劝我放了他,一会儿劝我杀了他,究竟是怎么想”
    顾励说“于吾等聚义大事来说,自然是放了他为好。可若你当真容不下他,这根刺扎在心里,不如拔了。他于我而言不过是普通人,我不想你每次想起他都如鲠在喉。”
    陈奉看着顾励的眼睛,终于是松了口“他父亲俞述怀曾经救过我师父,看在我师父的份上,我便放他一马。”
    他挥挥手,家仆替俞广乐解开了绳索。
    其实他把俞广乐引到这处来时,便已决定要杀了此人,以免他的住处暴露。可没想到俞广乐之父竟然曾经救过他师父。他并不是多么仁义的人,可若是师父泉下有知,知道他居然杀了恩人之子,定然要耿耿于怀。
    此外,他已能完全笃定夷辛喜欢着他,这笃定让他感到安全,这感觉前所未有,无比清晰,无比深刻,让他沉湎其中,俞广乐的存在便不那么重要了。
    俞广乐问道“敢问天师师父高姓大名”
    陈奉转过头,看着他“我师父不过是涨海上捕鱼的船夫罢了,你不认识。”
    俞广乐说“多谢陈天师高抬贵手。今后我必定为天师肝脑涂地,若有什么消息,一定让夷辛第一时间传给天师。”
    陈奉看着他,突发奇想,说“那就让夷辛留在我这里,每五日去你那处接一次消息便可。”
    顾励登时懵了,奉奉这要求并不过分,可是他不能答应啊他可是一国之君,每天都有政务要处理,有儿子要带啊
    到底是俞广乐机灵,说“夷辛在我的住处没少露面,不少宫人都认识他,突然消失不见,恐怕我要被人猜疑。我以为还是不要变动为好。陈天师放心,我既然已经知道夷辛乃是义军中人,又是陈天师的心上人,自当好好供着他。要不陈天师到我的住处去”
    顾励眨了眨眼,忽然明白,俞广乐这是以退为进,陈奉心思重,是不会答应的。
    果然,就听陈奉说“不了,我到了你的住处,若有什么意外,咱们三个都要完蛋,罢了,那便让夷辛三天来我这处一次。”
    俞广乐遗憾道“好吧,天师放心,我会好好待他的。”
    陈奉问道“赛先生之事,你知道多少”
    俞广乐斟酌着,不敢说太多,就怕穿帮,他哪知道亲爱的陛下给他挖了多少坑。他说“我与这位赛先生往来时,夷辛也见过他的。夷辛对天师说的,便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
    陈奉不免有些乏味,说“原来你也不了解他。”
    顾励适时地补充“赛先生乃是陛下最为倚重之人,行事又十分神秘,能与他打交道,得到他一些手书,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
    俞广乐点点头,又说“陈天师,我今夜还得回去,否则宫里找不着我,怕要怪罪,赛先生此人,我会多加留心,若有所获,一定第一时间让夷辛带出来。”
    陈奉便让家仆将他带了下去。
    陈奉看向顾励,握着他的手,说“没想到这俞公公会在今夜前来,平白耽误了好些时候。”
    他拉着顾励,往阁楼上走。顾励问“是你将他引来这里的”
    陈奉哼了一声“原本没想过要放他回去。”
    顾励干笑道“是啊,是啊,谁能猜到他居然会是咱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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