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章
    “公子。”季尧臣一把将小胖墩拽过来, 掀起他的裤腿看, 见热汤并没有烫到腿,长松口气, 将他一推, “你也去洗个澡,换身衣裳。这里不用管, 我来收拾就是。”
    说罢, 弯腰捡起那幸存的两个碗。一只碗中间有了裂痕,另一只有豁口,但补一补勉强还能用, 他小心地放在桌上。
    季尧臣再抬头,见那两人谁也没动, 都在原地, 巴巴地盯着他看。
    “怎么”
    小胖墩抓着袍角,整张脸委屈得如同苦瓜般“先先生,我还没吃饱。”
    他扭过脸, 带着些哀怨看向苏奈, 那美艳的妇人咬着嘴唇, 十分可怜地看他道“先生,奴家一口都还没吃。”
    季尧臣抿了一下唇。
    他似乎半晌才回过神, 擦了一把汗,“屋里屋里好像没有余粮了。我去向隔壁借些来。”
    说着便走了出去。
    小胖墩摇摆着走到炕边, 乖巧地坐下等, 苏奈也坐下, 搬过小胖墩的脸,眨巴着眼睛道,“弟弟,你生我的气啦”
    美色当前,小胖墩忙摇头。
    他迟疑地垂眼,脚丫一晃一晃“姊姊,我好想吃南京酱板鸭,瑶柱海鲜饭,清蒸大蹄髈,红烧酱肘子,小米蒸排骨”
    说着,吸溜一下,晶莹的口水还是顺着嘴角淌到了衣服上,苏奈立刻抽了手,“这么多食物,你都吃过”
    “原来每顿都吃的。”
    小胖墩吞咽一下,抹了抹嘴角,愁闷道,“不过,唉,好久不曾吃过了。我都忘记什么滋味”
    季尧臣出了门,叫风一吹,脸上有些发热。
    家里的菜,做这顿饭时,一口气用了个精光,还剩下的米面送给了邻居。
    他有些后悔自己鲁莽,连条后路没留下。但此刻再要回来,却没感到什么负担。也许是因为差点死过了,脸面还算得了什么
    没死成,却好像已经死过了一遍一样。好像那些焦灼痛苦都随着那个死去的躯壳一起幻化成烟,他混沌地立在暖风里,身子变得很轻,眉头也舒展开来,什么都不再想了。
    阿雀娘家的门开着,屋里乱七八糟,几个女娃蹲在地上捡碎掉的瓦片“刚才好大风,好像有龙哩”
    “窗棂都给吹掉了。”
    捡着捡着,她们比这犄角作龙,哞哞叫着,嬉笑打闹起来。
    “龙龙龙,蚯蚓也能看成龙。”阿雀娘嘴里骂着,拾回了给刮到后院的擀面杖,正反吹吹,见季尧臣立在门口看着她的几个女儿,眼神很平静,吃了一惊,忙迎上来道“呦,你们又不回京都了”
    季尧臣颔首。
    “不走好呀,”阿雀娘笑开了花,“你们家阿执,能给我这几个丫头作个玩伴,我们邻里邻居也热闹。你们要待多久”
    “不知道。”季尧臣道,“也许几个月,也许一年,我们走之前,回来同你告别。”
    接着,他十分有礼地借米、面、油。
    季尧臣性傲,自小不爱与人打交道,又是做过大官的人,往常说是“借”菜,实际上,多拿银两酬谢。且阿雀娘给什么,他接什么,从不提任何要求,拿了便走。若是阿雀娘想要捎给阿执一些点心,他便婉拒,似乎要和邻居保持泾渭分明的关系,难免有些矜冷。
    可这次,阿雀娘拿了两个糖包子给阿执,季尧臣竟然收下,又额外要了一个,还跟着阿雀娘进屋,拿小瓶灌了些醋和香油。
    他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折返回来,借了一小块女子洗头用的香膏。
    阿雀娘见他把香膏小心地用纸包起,淡然揣进怀里,切切地笑。
    季尧臣没有搭腔,阿雀娘也不敢再打趣,好奇地目送他进屋,心道,“不知道他那娇滴滴的浑家,住村里可还习惯”
    苏奈当然不习惯。
    季先生说叫她在屋里洗澡,她本来以为是客气客气,未曾想啃完糖包子,他连水都给打好了。
    红毛狐狸盯着那破旧的小木盆,还有泡在里面玩水的小胖墩,尾巴欣喜地摆了起来。
    不枉她苦苦等待这么久,还被臭和尚扔上天,总算等到了一个采补的好机会
    可是,狐狸精的尾巴是无法化形的,脱了衣裳,这条狐狸尾巴就会露出来。所以,最好是等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动手。
    这大白天的,如果不立刻采了这男人,恐怕叫他识得了身份。他有一把挂在墙上的破剑,是仙家之物,能把她的毛烧焦。
    苏奈有些犹豫,叼着包子道“先生,奴家一个女子,与你们在一处沐浴”
    “我知道。”季尧臣青筋爆了爆,立刻打断,似乎夹在一个两难的境地里。他停顿许久,才道,“但你身上沾了脏污到时我和公子会先出去,你在屋里闩上门。若实在不自在,也可去隔壁阿雀娘家里沐浴”
    苏奈忙道“先生用过的浴桶,奴家自然不介意。只是这浴桶太小了,奴家用着不舒服。”
    季尧臣眉头隐忍地跳了两下,看了她两眼“你想如何”
    “奴家在外面河里滚一滚就好。”
    季尧臣道“不可。外面那河水湍急,本地人很少下到深处,即便如此,每年都还要失足淹死几个。河边村人,都是打水沐浴。而且”
    他顿了顿,眼梢打量她一下,旋即目视前方,隐有嫌弃意“苏姑娘,并非我为难你。”
    “自你来家里,我都未曾见你洗过一次澡。”
    苏奈一怔,龇牙摔了筷子“奴家香得很”
    苏奈闻闻自己的毛,牙齿磨得吱吱作响,气得狐狸毛抖动,丹凤眼里有一轮绿光闪过。
    臭男人,居然敢嫌弃她来亏她还“妇人之仁”了一下,想着再蹭吃几天凡人的饭再挖他的心
    大白天就大白天今天她要是不采他的阳,挖他的心,她苏奈的名字倒过来写
    树上的夏蝉长嘶。
    季尧臣蹲下,给小胖墩挽起裤腿,看着他笨拙地拖着肥胖的身躯,追着阿雀一起下到小溪里捉螃蟹。
    阿雀的一双手白又灵巧,往水里一拍,溅起水花来,翻过手,就已经将几只小蟹拢进掌中。
    小胖墩始终慢上半拍,却耐心得很,好容易捉住一只,把手里泥沙拨开,入神地看,直看到那小螃蟹顺着他的胳膊迅速逃开,他却傻傻地伸开手掌,张开嘴巴,发出咯咯的笑。
    阿雀眼疾手快,扑上去替他捉了回来。
    日光毒辣,不一会儿就晒得人后背透湿。季尧臣一抹,脖子上已经汗如雨下,寻了块石头坐着,闭目养神。
    那小妇人闩门洗澡,屋里统共就那么点方寸之地,他无处可去,只好等。
    前段时间,他只一心怀疑此女是个“探子”,事事都提心吊胆,多想三分,现在想来,未免荒谬。
    若她真是探子,宋玉还能在四周兜圈子这么久,最后同他们擦肩而过
    是他太过紧张,草木皆兵了。
    可想到苏奈,季尧臣还是有些头疼。
    他是穷苦人家出身,不论祖母,母亲,还是邻居家的女子,都是勤劳贤惠之人,整日劳作,把家里操持的井井有条;进京为官,见到城里的闺秀,个个都是矜持守礼,举止有度。
    哪里见过有单身女子,跑到陌生男人家里来赖着不走的明明是个丫鬟出身,却什么都不会做,整日不是趴在地上玩儿,就是托腮看着窗外,饭吃得却多。
    这也便罢了,年纪轻轻的,却对着他一个堪当师长的人搔首弄姿,满词浪语
    季尧臣一阵恶寒。
    真正的读书人,才不似那伪君子喜好轻浮,只欣赏自尊自爱的贞洁烈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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