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怪苏奈和小胖墩太不着调,与他们说话宛如鸡同鸭讲,这半年里,季尧臣很少和人好好交谈。虽与释颜萍水相逢,竟是越聊越投机。
    “我记得山上白马寺本来香火旺盛,我小的时候,还常常见到路上有贵人驾车马去上香。不知怎么的,后来却衰落了。”
    释颜垂睫道“先帝末期,因钱塘水患,田地颗粒无收,饥荒四起,土匪横行。寺庙为土匪所劫,将我们寺中的金银财宝,法尊塑像,还有案桌上的供食都劫掠一空,住持也被土匪所杀。我剩下师兄弟几人,只好四处化缘,以苟且偷生。”
    季尧臣听完,心酸不已,将手中被子捏得死紧,心中更恨果然又是因为宋玉
    “不瞒小师父说,我从前也是京官,因实在无法忍受先帝为国师迷惑,不问苍生,才辞官返乡”
    不过令季尧臣失望的是,释颜闻言,只是微微点头,既没有表现愤慨,也未曾对他的身份显现出一丝好奇,反倒抬起头,指着墙上的剑道“此是把好剑。”
    季尧臣想,释颜到底是个少年,没看过苍生疾苦,也就不像他有那么多苦大仇深。这么一想也便作罢,忙从墙上摘下那把扁扁、黑黑的短剑来,拿给他细瞧。
    释颜将剑拔出一半,剑身上金色符文顿现,将他的瞳孔映得发亮。
    季尧臣负手而行“这剑是我从刀市买来的,本想买个最利、最好的,当时那那一排卖刀卖剑的打铁大汉里面,夹了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娃,这女娃才七八岁模样,胳膊、腿上全是伤痕,一手抱着剑,一手抹着眼泪,我看她模样可怜,就唯独挑了她卖的这一把。”
    把银锭子给她时,她十分惊愕,一再跪谢,这才抹着眼泪回家了。
    “我为官多年,也不富裕,拿着这把破烂的剑回家,心里多少有些犹豫。未曾想这剑看起来其貌不扬,打开之后,剑身上却印有仙术,可斩杀妖邪,竟然是给修仙人的法器”
    释颜微笑道“果报分明,此是因果。”
    季尧臣闻言,却有些不悦。不为别的,乃是他推心置腹地讲述,这释颜的回应却总是太过笼统虚浮。
    虽然他是个和尚,但倘若只是空口佛法大义,不感悟真心,也不怜悯这些可怜人,如何普度众生
    佛法,因果,在这个世道上,便显得苍白无用了些。
    季尧臣收了他手里的剑,转身挂回墙上,凤目已冷“种哪里的因,得哪里的果还请释颜师父解惑。”
    “若先帝是那昏聩无能之辈,若皇族是那违逆天道之暴君,遇到亡国之祸,也算是罪有应得。可我朝历来皇族,无不温柔勤勉,宽以待人,先帝前期,国内更是河清海晏,是国师宋玉迷惑君主那日起,他才荒废朝政,以至于英年而折,国内民不聊生请问,先帝得此果,是什么因”
    其实,他更想质问的是他自己的因果,他出身贫苦人家,毕生勤勤恳恳,未曾亏欠于谁,为何要落得个蹉跎半生的结局但要例数自己的功勋,外人面前,他终究羞于出口。
    季尧臣转过身,只见释颜侧目凝神,迟迟不答,有些失望
    释颜再老成,终究是个少年,比苏奈还小几岁呢。有些问题,他过了而立之年都想不清楚,又怎能指望一个小和尚给他解惑
    他这样一番长篇大论,怕是将这小师父给问住了。
    季尧臣想了想道“抱歉,是我激动了,小师父不要放在心上。”
    释颜略带感激地低头行礼。
    行完里,又将佛珠放下,屈起身子,从桌子底下摸出一只棋盘,摆在桌面上,诚恳道“既无法给施主解惑,小僧愿陪施主手谈一局。”
    季尧臣大喜,掀摆坐在对面“你会下棋”
    “会,在寺中同住持学过一些。”
    “那太好了。”季尧臣连忙布子,眼里闪过罕见的急切兴奋之色。
    这斜靠桌下的棋盘,是他连同那些书本一起从宫中带出来的,这小和尚眼睛倒尖
    季尧臣性喜静,最爱看书和下棋,可惜难遇棋友。编纂史书那些年,只好自己和自己下棋,后来忙着教阿执读书,又后来遇见个难缠的苏奈,这棋盘和棋子便落了灰。
    此时有人愿意和他下棋,棋瘾便被勾了上来,捏着棋子,激动之下,又是满面通红,喝了酒一般,脑袋不自知地一摇一摇。
    释颜盘膝坐在桌案前,手拈一子,落子时身子微微前倾,仪态雅致。
    他的声线如潺潺流水,边下边说话,和以窗外雨声,便丝毫不觉得突兀,更不恼人“天地间气运此消彼长,相互平衡,冥冥之间自有定数。”
    季尧臣一手捏着棋子,一对凤目死死盯着棋局,没有搭话。
    释颜抬睫瞭他一眼,见他思维沉溺于棋局中,似乎没听见外界声音,也不生气,又探身落一子,缓声道,“此生因果,也许是前世谬误。”
    这瞬间,这道声音在季尧臣耳中恍惚,如黄钟被敲响,“嗡嗡”延绵不绝。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咆哮的风雷尽数消失不见,眼前的画面,也似被雨打湿,模糊晕染开来。
    季尧臣定睛,原来他仍在坐着下棋,只是眼前的棋盘突然变得广大了许多,不知是何种昂贵材料制成,周身散发着莹润的光。
    再看那棋面上的黑白棋子,一个个圆滑晶莹,似透非透,煞是好看。他将手上拈着的那枚白子放在眼前细看,看见棋子内云雾浮动,隐约有山影树影,竟包含了一个小小天地,不禁一惊。
    对面一枚黑子已经落下“我随便下了”
    坐他对面那人,是个十分年轻的后辈,看不清脸,隐约只见得他一身没有丝毫褶皱的云锦白袍,腰上扎了五色丝绦,袖口随便撸到肘处,露出的胳膊玉白纤细。
    季尧臣再看棋局,不由一惊。
    这年轻人看似骄狂不着调,落子却精准万分,已经占尽先机。
    季尧臣顾不得其他,冥思苦想起破解之法。
    额头上的汗一滴一滴落在领子里,嘴唇亦起了干皮。
    不断落下的黑子十分凌厉,步步紧逼。
    季尧臣的呼吸急促起来,内府仿佛有一团火在灼烧,热气从双耳、口鼻中不住冒出,想得头痛欲裂,冷汗涔涔,亦拦不住颓势一片,尽数崩塌
    他死死看着棋面,不甘地长舒一口气,胳膊上卸了力,一个没拿稳,棋子脱出重重落下去,“啪”地砸在棋盘上。
    那棋盘顿时“咔嚓”一声,从中间绽开树状裂痕,棋子跳了几条,打着旋转着,几种碎裂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宛如绝望的啸叫。
    对面那白衣的年轻人却惊得跳起来,跪下去,膝行几步,小心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徒儿又惹师父生气了”
    季尧臣茫然回头。
    自己被拉住的袖口宽大,为鲜艳的正红色。那跳脱的年轻人仍然没有面孔,挠了挠头,大略可以想象出他脸上的无措“师父莫气,我、我不是故意的”
    这瞬间,云开雾散,季尧臣仿佛被一只手猛地推出梦境,身子一抖。
    窗外暴雨如注。
    小屋的窗户敞开,冰凉的潮气拂面。
    释颜双手交叠在膝上,侧头安静地看雨,薄薄的海青衣袖被风吹起。似在等待他回神。
    季尧臣再看眼前棋盘。
    不记得刚才怎么下的,不过却已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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